我在北京當了兩個月「地老鼠」--底層生活散記
作者:清秋子 提交日期:2003-7-15 19:03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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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起來這還是很近的事了。2001年初,我在北京有過一段「走麥城」。2月的情人節一過,一個嚴峻的事實擺在我面前。前提是:我必須以一千元的支出水準,在北京城這「居大不易」的繁華地待上兩個月。沒有任何人能夠支援我。我在北京倒是有些哥們兒,平日裡都是胸脯拍得山響的:有什麼難處找咱哪,你的事哥們兒全包了!但我知道,此時此刻若真去找他們,他躲都躲不及。這些鳥人!要好的姐們也有那麼一個,搞的是中國的麥肯錫,個人年入七十萬,外加一個私人公司年入一百萬。我張嘴乞借,她不會猶豫。但我坍不起這個台。好傢伙,人模人樣的,怎麼混到了乞討的份上了?姐們只要這麼損我一句,我就得臊得去跳地鐵溝。
怎麼辦?得想法兒活呀。我在京城東南角的松榆裡找到了一家地下室旅館,一間房月租220元。這要擱在平常,就等於白住。看房子那天,對我是個巨大的考驗。北京的高層住宅小區,都有地下人防工程。有不少居委會為了創收,就把地下工程改成了一個個小房間,租給外地人開旅館。從外面看,不過就是小區院子裡的一座小平房,走入地下,則別有洞天,通過長長的走道,然後是住宿區。每個屋子約有六平方米,大多沒有窗,白天也要開燈。屋內僅一床一凳一燈而已。有公廁,公共廚房,公共淋浴間(另外收費。但天冷,基本沒人用)。當然,設施很簡陋。房間裡看看倒還乾淨,要命的是沒有暖氣,寒氣逼人。
站在這監獄似的小屋子裡,我頭腦中翻江倒海。想老子也是曾經闊過的,住別墅,坐皇冠,潮州菜吃到不想吃,一進歌舞廳,三陪小姐都齊聲歡呼。想不到老了老了栽到了這北京城。但又一想,老子年輕時也是吃過苦的,掏過大糞,起過豬圈,賣過西瓜,扛過麻袋,露天野地裡也睡過一個月。眼下這算什麼?民工盲流能住,我怎麼就不能住?我一咬牙,把200多元租金交給了旅館主人。
住下來後,我開始留意這裡的住客。大致是兩類:郊區進城做小買賣的農民和外地來京混飯吃的年輕人。居然還有拖家帶口在這兒住的,每天在公共廚房用燃氣爐子做飯,中午晚上兩次油煙瀰漫。三教九流裡,就我這麼個戴眼鏡的體面人混跡其中。這些人,都在京城見過世面,對我這另類盲流並不特別注意。
我有個脾氣,倒驢不倒架子,到哪兒都得像模像樣活著。這個小區處在城市邊緣,附近就有個市場。除了賣菜之外,還賣假冒偽劣日用品。我買了被褥,暖瓶,電褥子,檯燈,基本都是偽劣品,總共也沒花多少錢。安頓好住處,還得來點情調。把隨身帶的迷你音響打開,床頭櫃上擺上心愛女友(過去的)的玉照,牆上有個水泥擱架,正好放書。於是乎,這黑牢裡居然也有了點小資氣息。
房門不大隔音。一日,我聽到隔壁有兩個小伙子在說話。慢慢地,聽出了點名堂來。這是兩個唐山郊區來的後生,在北京做保險推銷員,沒有底薪。初入道,業績也沒有,生活遇到了困難。一個大的就在教訓小的:你愁什麼愁?能愁來錢嗎?適者生存,得跑啊,拉下臉去,哪有門就往裡進。困難怕什麼,沒吃的,去買三斤土豆,煮了,能不能吃?還當你是老太爺啊?你明兒要是再這麼愁眉苦臉的,看我扇你嘴巴子!我聽著,為之動容,這真是平生所聽到的最生動的一場市場經濟教育課。
過了一會兒,聲音沒有了。我拿了一張CD放起來,是科崗演奏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。白天裡走廊空空,有回聲,因此非常好聽,迴腸蕩氣。聽了大約四十分種,我關了音響,開門出去,卻見那年齡大些的唐山小伙正立在門外。我倆同時一楞。小伙忙說:你是新來的?你這音樂真好聽,好聽!我都聽了半小時了,嘿嘿,沒打擾你吧。我竟一時語塞,好一會兒才說:你要不要再聽。他連忙擺手說:不啦!說完,回身進他的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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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處解決了,接下來就是吃的問題了。我不能想像自己買個劣質煤氣罐,跟那些農村婦女擠在狹小的廚房裡一塊兒掄馬勺。於是出去轉了轉,發現附近的這個大市場真是太方便了,聚集了差不多有十家小飯館。我按照口味,挑了一家內蒙人開的北方餐館作為我的伙食點。估計了一下荷包裡的存量,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標準:每餐六元,一點不能多。五元一份炒菜,帶一點肉,一元一份飯,夠了。菜不算實惠,但用的油多,強於盒飯,再說附近也沒有賣盒飯的。虧得這邊緣地帶有這麼便宜的炒菜,不然這個標準連個囫圇的漢堡包都吃不上。當然,要是想再便宜一點的也行,素炒土豆絲,三元一份,還可以省點兒。但看著老闆一家的熱情笑臉,我還真是拉不下臉來這麼扣門兒。老闆好像把全家人都從內蒙動員來了,老伴兒,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,個個都那麼熱情爽直。我用餐的規格明顯與我的裝束氣質不符,但老闆一家從沒有慢待過我。一見我進門,就連忙招呼倒茶。「來的都是客」----這樣的平等精神真的很讓我感動。五元一份的炒菜就只有幾種,後來熟了,老闆就主動替我點,一頓一樣,換著來,無非是白菜,土豆,胡蘿蔔。我甚至覺得老吃這樣便宜的菜,簡直有點對不住這一家子的服務了。某個禮拜天(儘管對我來說這日子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),我被窗外的悠閒氣氛所感染,決定為這家人增加一點生產總值。便要過菜譜,狠狠心,花八塊錢,點了一個內蒙麵食----「面魚魚兒」。雖然我問過了,但還是不能具體想像它是個什麼東西。老闆娘只爽快地說:你放心,保準好吃!少傾,上來了熱騰騰的一個籠屜,裡面是滿滿一籠......怎麼形容呢?好比是用極薄的面皮捏的一個個空心小籠包,黃黃的,精巧極了。蘸著醬油吃,果然是美味。
午晚兩餐就是這樣了,早餐就更好辦了。每天早八點,我走出地下,來到市場,這裡光是賣燒餅的攤子就有七八家,其中一家,牌子上居然寫的是「上海燒餅」,好傢伙,與時俱進呀!我每次購芝麻燒餅一枚,耗資五毛。剛出爐的,又香又熱乎,隔著一層紙還燙手哪,拿回屋裡吃正好。一口燒餅一口熱水,爽啊!可惜我不會唱《秦瓊賣馬》,否則定要喊他一嗓子!每天如此,賣燒餅的老頭都認識我了,一見我,就豁亮地吆喝一聲:燒餅一個,芝麻的!他的兒媳婦(想必是吧)就掀開苫被,從笸籮裡飛快地夾出一個來遞給我。這五毛錢的交易,讓人心裡很舒服。
不知諸位住過地下沒有?住在地下室,室溫要比室外低五度,陰森森的,不好受。其實寒冷還在其次,最令人恐懼的是沒有晝夜之分,彷彿太陽永遠不會再升起來了。人們像暗中躡足行走的動物,不可能有健康心態。我當時最渴望的,是恨不能馬上住到地面上去。某個白天,我到小區一棟塔樓第四層的一個家庭理髮店去剪頭。老剃頭匠原先是國營理髮店的職工,理髮店在髮廊的衝擊下倒閉了,他也就退了休,利用餘熱,在家裡開了個店,為本小區的人服務。他的房子滿大的,家中樸樸素素,也就是八十年代初的水平吧。理完發,我走到窗前,忽然看見了院子裡一派鮮活的景象,人來人往,顏色分明。白天的陽光是多麼好啊,我活了幾十年,從來就沒有感覺白天有這麼好!那一瞬間我想,人生在世,更有何求?哪怕就是這麼一套未經裝修的房子,一個普普通通的家,只要能看見白天,能看見陽光,就行了啊。
那位退休的理髮店老職工,在那兩個月的地下歲月裡,是最令我羨慕的一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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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天上班,住旅館的人們都出去謀生了,旅館較為安靜。週末也是這樣,盲流們的生活是沒有週六週日的。只在中午晚上各熱鬧一陣。因為廁所,廚房,水房,淋浴間是挨在一起的,所以這地方就顯得熙熙攘攘。比較有意思的是,如果有人要求淋浴,就要通知老闆。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精細漢子,他先收五元錢洗澡費,然後放人進去。洗澡的地方跟廁所一樣,是用木版間隔起來的三個小間,有燃氣熱水器,各一個噴頭。進去脫好了衣服後,擰開水,就要通知在外面等著的老闆調水溫。如果是女同志洗澡,那情形就比較滑稽,老闆隔著板牆和那女浴客一遞一聲地喊著:怎麼樣?再來點兒!這回呢?嘔,行了行了。來回要喊幾遍,才能完事。
某日,我正在水房洗衣服,通通通地過來了一個小伙子,穿得油光水滑。我也算是經過時尚熏陶的,搭眼一看,就知道,這小子身上穿的都是地道的真貨。正在納悶:這樣一個小帥哥,怎麼也落難到此了?不想那傢伙先發話了:哎,這不是個老總嗎?老總也自己洗衣服了?女秘書到哪裡去啦?他媽的,一聽這就不是好話。虎落平陽啊,奶毛未褪的小崽子,也敢來諷刺大爺了。我便反唇相譏道:你一個帥哥,不也如此嗎?女朋友哪?跟別人走啦?從此,我倆只要在走廊上一見面,就要互相諷刺一通。帥哥的挖苦還在其次,他看著我的那種眼光,比城裡人看盲流還要輕蔑。我無法證明自己比他高明,只好忍著,氣得七竅生煙。
地下室的晚上最難打發,冷,無聊,煩躁。到地面上去轉,街上又空蕩蕩的,也是冷和無聊。方圓一公里內,只有一家肯德基晚上還開著,燈火通明,樂聲悠揚。在這兒,我找到了一個可以偶爾消遣長夜的辦法,我是說,可以消遣得起的辦法。大大方方走進去,要一杯熱咖啡,才五元錢,可以坐兩個多小時。帶一本書慢慢看,還不錯。畢竟這裡窗明几淨,有點全球化的味道,能使人暫時忘記恐怖地下室。肯德基的小姐笑容可掬,那是沒說的,訓練有素,只是她們每次都要問我兩遍:還要什麼嗎?要個漢堡嗎?我搖頭,每次都要在心裡罵:要你個頭!假模假式的,當我是老年癡呆了?儘管那些女孩也就是我兒女一般大,我還是要忍不住這樣心裡恨恨。這種職業化的微笑真太可惡了。跟內蒙飯館那一家子的熱情比起來,真偽立見。
這地方偏僻,晚上九點以後,人就漸漸少了,只有些中學生模樣的小子在泡妹妹,跟咖啡廳的氣氛差不多。五元的咖啡,跟我平常喝的咖啡比,只能叫鳥咖啡了。鳥咖啡也得要一杯,孔已己還得要一碟茴香豆呢,我安慰著自己。
一日,正埋頭讀《浮士德》,忽然有人打招呼。原來是那帥哥,還有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子。在全球化的環境裡,我們雖然仍是「老總」,「帥哥」的彼此叫著,但似乎都沒了諷刺的意思。帥哥說:哈哈,你也發現了這裡好?我說:是啊,看書正好。你幹什麼來了?帥哥說:我搞了一個項目策劃,請朋友來商量商量。他把一份裝訂的很像樣的策劃書遞給我看。一面說:老總,指教指教。這原來是個品牌連鎖餐廳的策劃。項目名稱叫「西部牛仔」牛扒城,裡面還有電腦製作的效果圖。翻過一頁,居然還申請了專利!我問:什麼人搞的?帥哥說:我啊。我問:有錢投資嗎?他說:就是沒有錢嘛,有錢跟老總你就沒緣分認識啦!我來了興趣,讓他和他的朋友坐下來聊。原來帥哥姓宋,湖北十堰人,他三十來歲,白淨面皮,性格外向,老坐不穩的樣子。這創意是他發明的,專利也是他自己跑下來的。不過是一種仿冒的美式西餐廳,標識倒還行,是個可愛的老牛仔頭像,挺有親和力。目標市場是大都市的高級白領,情侶什麼的。小宋有一整套想法,在北京也還有可行性。只是他必須說動一兩個有錢的老闆來投資。由小宋管理,三七分成。總投資額並不大,六十萬而已。我是商界裡混過多年的老油子了,粗粗一看,就給他提了幾點修改意見。小宋一聽,神色大變,知道遇到真人了。便斂容屏息,要我認真談一談。我說:像你這樣懷揣著想法在北京找錢的人,恐怕有十萬人。你創意再好,沒用。關鍵在怎麼能套住一兩個有錢的傻冒。你著重往這方面想。不用再完善你的創意了,哪怕你這就是個鞋拔子,老太太樂(一種竹製的撓癢用具)的設計,也是一樣能弄錢。只要他錢一投入,就由不得他,你小宋就成功了。明年這時候,你就請我住貴賓樓吧!小宋嘻嘻一笑說:小意思,去巴黎也沒問題!老前輩,咱們相見恨晚哪!從此,我跟小宋就成了朋友。互相一串門兒,我才知道,這傢伙比我還慘,住的屋子裡什麼也沒添置,房租也欠了一個半月的,完全在硬撐。我問他怎麼吃飯,他的策略跟我差不多,只不過是能省一頓就省一頓。他說:多喝水啊,能抗餓。
我心裡歎一聲,不再問了。某日,吃飯時我去叫他:走,不要問為什麼。我請你吃頓飯。他慌忙謝絕:老前輩,哪裡敢!我說:我平時吃什麼,今天就吃什麼,多一份菜而已。吃飯時,我說,咱們今天不圖別的,吃個飽,你不要客氣。小宋有一點點感激的樣子,笑笑說:嘿,老總,老總,這怎麼好意思!這次他口中所稱的」老總「,聽起來卻是一點諷刺意味都沒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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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來北方冬天的陽光就少,住在地下室裡,曬太陽的機會就更少了。人得不到日照,就缺鈣,症狀就是腿發軟,走路像踩了棉花,站不穩。可我那時不知道是這原因,只知道肯定是住地下室住的。再者說,就算知道,也不會捨得錢去買鈣片,一瓶金施爾康,三十塊!五頓飯錢哪。我仗著闖過江湖,就那麼干挺著。每天一出門,腳非得拐兩下,耳邊就彷彿高秀梅在叫「拐啦!拐啦!」
為了打發時間,也為了不至於陷入信息真空,我算計了又算計,每天可擠出五毛錢來買一份《北京晚報》。於是每天下午五點,天色已昏時,我就出門去買報。某日,我來到十字路口,為了躲自行車車,一分神,腳下就站不住了,咧趄了幾下,生生的就摔倒在馬路邊上了。只聽得周圍人們一齊驚叫,有人馬上圍了上來。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,看所有的人都那麼高大。人們七手八腳把我扶起來。一個系紅領巾的女孩臉都變白了,著急地問:「老大爺,您怎麼啦?」我一楞,看了看她。近二三年來,叫我老師傅的人有一些,叫我老大爺的這還是頭一回。小女孩圓圓的臉,大大的眼睛,紅領巾特別顯眼,雙手始終緊緊攙著我的胳膊。我一下子思緒萬千,眼淚在眼眶裡打轉,嘴唇哆唆著說不出話來。女孩更著急了,連連說:「老大爺,您別急,我送你上醫院!」我掙扎著挺了挺身子,一句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話衝口而出:「閨女,老大爺我......沒事兒,老毛病了。你趕快家去吧!」我試著走了兩步,還可以。眾人見我確實沒事,慨歎了一回,就散了。小女孩不大放心,一步三回頭。我衝她揚了揚手,她才走遠了。唉,這個人丟的,丟到首都北京來了。人們晚飯又該有談資了:松榆裡路口那塊兒,一老同志當街摔了個大馬趴!你看這人丟的。
小女孩扶我那會兒,我是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小時候,也戴那麼個紅領巾。白襯衣藍褲子,要多精神有多精神。新年晚會上給大人演出詩朗誦,在千人禮堂往台中央一站,聲震屋宇啊----「燦爛的毛澤東時代,成長起我們幸福的少年一代......」喝喝,這才多少年,這才多少年,我成老大爺了我!
旅館裡唯一有暖氣的地方,是那個進門處的小平房,其實就是一間收發室。辦理登記,同時還兼著小賣部。人們打電話,也得到這兒來。我因為怕冷,願意常來坐坐,暖和暖和身子再下去。收發室裡有張床,掛了個花布簾。有個小姑娘在這兒住。她十六七歲的樣子,還沒學會京腔呢,帶點地方口音。人長得水水靈靈的,有點倔。估計是從農村來的。她在這裡的工作相當重要,收錢,管帳,登記,電話收費,管鑰匙,賣貨,打理得挺麻利。尤其每個住客的天數,在她心裡有本帳,連半天都不會差。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,她從山東來,姑且就叫她小魯花吧。
我跟她沒事兒閒聊,知道了她果然是家在農村,才念完了初中就出來了。我問:「老闆是你親戚嗎?」小魯花說:「不是。是我爸的朋友。」我問:「給你多少錢?」魯花答:「四百。」我問:「還滿意嗎?」她說:「當然可以了。農村哪裡一個月去搞四百?」我問:「還想唸書嗎?」她說:「想念也念不起了。」我看她床上有幾本雜誌,就說,:「我那裡還有雜誌,什麼時候拿來你看。」不苟言笑的魯花有了些欣喜之色:「好啊!」老闆是經常待在收發室的,他要是不在,就是出門去了,旅館的事等於完全交給了魯花。魯花的作用相當於老闆娘了。
小宋喜歡逗魯花,魯花卻根本不給他一個笑臉。有一天小宋在收發室,對魯花說:「小妹妹不要這麼凶嘛!」魯花就說:「先把房錢交清了吧!」小宋仍然嘻皮笑臉:「房錢算什麼,我還要請你吃飯哩!」魯花就拉下了臉:「你煩不煩?有事沒事?沒有快走!」小宋當著我,面子有點下不來,仍嘻笑著說:「妹妹這麼漂亮,幹嘛這麼大脾氣?」魯花便突然發怒了:「你滾!你滾啊!」小宋訕訕地走了,我心裡暗笑,問魯花:「你怎麼對他這麼厲害?人家是個帥哥呀。」魯花餘怒未消,說:「他是個流氓!」我笑了:「可不敢隨便亂說!」魯花說:「想賴房錢,不就是流氓?我倒看他跑不跑得掉?」
一日晚,夜已較深,我去收發室買打火機。見裡面燈未關,知道魯花沒睡,抬手一碰門,門開了。只見魯花和衣躺在床上,眼睛紅紅的,像剛哭過,又像是身體不舒服。老闆坐在床沿上,好像正在安慰她。見我進來,那中年漢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種鬼鬼祟祟的神態,拿眼掃了掃我。滿臉的不自然。我是江湖老手,這情形一看就明白八九分。故意裝做什麼也沒注意,買了打火機就帶上門出來了。看看表,是晚上十一點半。
回去躺到床上,思緒就開了鍋。老牛吃嫩草,如今這社會已經見怪不怪。不過,小魯花不過才十六歲,黃花閨女啊,就給了這個傢伙?朋友的女兒,也能下得去手?看那老闆有一點點斯文相,似是農村會計或小幹部一類,居然也熱衷於泡妞?而且是......人哪,怎麼就成了這樣!但轉念一想,也許是我多心吧。魯花只不過是感冒或痛經,那禽獸也不過真是在安慰她......但願如此吧。
過了一段時間,我發覺魯花心情開朗一些了。與老闆之間有了些別人不易察覺的曖昧,言語間也有了調笑意味。我心下明白,這個老色鬼是得手了。一月四百元工資,魯花還是屈服了。
打那以後,老闆見我就顯得特別客氣,我當然一如既往,裝木頭人,跟他打哈哈。一天,我給魯花送雜誌,魯花說:「老闆誇你啦!」我問:「他說我什麼?」魯花說:「他說,全地下室就你一個是正經好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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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地下室裡的日子沉悶平靜,其實裡面蘊涵著極大的危險性。我當初來看房子的時候就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。當時令我感到躊躇的,其實倒不是簡陋與寒冷,而是這地下室簡直就是個地下火藥庫。光是在小廚房裡就滿滿當當地擺著八個燃氣瓶,還有一些人家乾脆是放在屋裡的。這些燃氣灶具全都是從附近大市場裡買來的劣質貨,鋼瓶厚度和閥門的嚴密度都成問題。廚房附近的走廊裡,整天有洩露出來的煤氣怪味。還有一些打工妹是用電爐子做飯的,反正一家一個電表,自己用電自己花錢。有人就在屋裡亂扯了一些電線,有的乾脆打起了電表的主意,拆了鉛封做手腳。所有這些,只要其中一個環節出問題,這地下室瞬間就可葬身火海。
住宿區這一塊,佈局上呈井字形,通向地面的通道不僅要拐兩個彎,還有一些複雜的岔道。走廊裡又沒有應急燈。萬一失火,再一停電,跑都不知該往哪兒跑。
我是有經驗的,住進來後,把地形熟悉了好幾遍,直到閉著眼睛都能摸到通道出口為止。遇見老闆時,我跟他提醒過幾次。煤氣味太重,那些劣質鋼瓶太可怕。老闆笑笑說:「那怎麼辦?有幾個能像您老人家天天吃得起館子的?你不讓他做飯,他就不來住了。」我設身處地替老闆想了想,為了旅館的產值,這也是沒法兒的事。
我只是暗自小心。一日晚,看書看得睏倦了,正要睡去,忽然聞到有焦糊味兒。我心說不好,兔子一般從床上竄下地,把被子拎起來抖了又抖。又彎腰把各個角落聞了一遍,看來不是我屋子裡的問題,便開門出去。走廊裡的味兒就更大了,好像還有淡淡的煙霧。我在走廊和廚房一帶左看看,右嗅嗅,也找不出名堂。拉住走廊過路的人問,大家似乎都很淡漠。「我哪知道啊!」那神情像是個個都修煉成了北京大爺,愛誰誰吧!
走廊裡的焦味越來越大,煙也越來越明顯,過往的人仍是毫無感覺,大不了摀住鼻子罵一聲:「誰呀?幹嘛呢這是!」然後鑽進自己的小屋裡,重重地關上門,哪管他外面天翻地覆。愛誰誰吧。
著急的只有我自己。我急忙跑到收發室,告訴老闆:「下面有什麼東西燒糊的味兒,還有煙。你快去查查!」老闆一聽,臉變了色,一向行動遲緩的他,此刻反映也是機敏得像個兔子,忙叫了魯花還有一個水電工,直奔下面去了。我跟著到了地下,只見他們三人正分頭挨家砸門,邊砸邊喊:「快看,有失火的沒有?」這時,地下的人們才稍稍醒悟,有的拉開門看動靜,有的走到走廊上東張西望:「怎麼事兒?怎麼事兒?」亂了一小會兒,忽然有個尖利的女聲喊起來:「唉呀媽呀!快跑吧,失火啦!」
走廊裡頓時炸開了鍋,人們沒頭蒼蠅似地擠成一團,有往東跑的,有往西跑的,有兩邊往中間跑的。情況眼看要失控。103室裡衝出了兩個風塵女子,其中一個大概正在屋裡抹澡,赤身裸體,拿毛巾捂著胸脯就出來了。慌亂中竟也沒有人注意她們。老闆有些急了,怒喝了一聲:「都給我站住!再跑我就拉電閘。我讓你們都死在這兒!」人們稍稍一愣,老闆又喊:「你們現在都是安全的,各自回屋去,看看自己什麼東西燒了?」這時終於有人發現了煙霧的來源----108室。門是緊關的,門縫裡有縷縷白煙滲出。只見老闆此時甚是神勇,吼了一聲:「去拿水!」一腳就把門踹開了。裡面的燈是亮著的,一屋子白煙,沒有人。原來是床上的被子燒著了,還好火沒燃大。小電工和其他的人提來了水,連著兩桶潑上去,火就熄了。老闆還不放心,又叫拿水:「潑,多潑!」
人群中議論紛紛,有人吹著刺耳的口哨。小宋擠在人群中起哄:「看啦,火燒圓明園啦!還有裸體運動啦!」人們這才注意到那兩個坐台小姐。年輕的後生們齊聲怪叫。那裸露天胸的小姐倒也不慌,只說了句:「沒見過你老媽的?缺德!」說完,從從容容地分開人群,回103室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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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災的原因後來查清楚了,原來是郊區的一個農民,挺大個老爺們兒,在家裡受了老婆的氣。氣不過,跑到這兒避風來了。他老婆靠坐台養活家,是家庭裡唯一的經濟支柱,平時頤指氣使慣了,不大把老公放在眼裡,又養了個小白臉,公然給丈夫戴了綠帽子。老公想要維權,卻被摑了一巴掌,連帶被老婆罵到了祖宗三代。這漢子一氣,揣了二十塊錢,就住店來了。晚上生著悶氣,抽了不少煙,抽完還是氣,就跑出門去遛大街。走時一個煙頭沒掐滅,掉在了床上,就惹出一場亂子。
老闆把那漢子罵了個狗血噴頭:「媽的,什麼烏龜王八也來住店?滾,快滾!」當晚就把他攆走了。
當時正值石家莊爆炸案剛剛發生,通緝令都貼到了收發室門上。北京眾多的地下生活區也受到了特別關注。居委會幾個挺有身份的幹部也下到地下來檢查了。老闆事前就通知了大家,把屋裡亂接的電線全都拆掉,電爐,熱得快與電水壺一律藏好。又堅決停了廚房的伙,不允許再用煤氣做飯了。一番整治完畢,待居委會大員下來時,地下室早已是河清海晏,一絲違規的跡象都沒有了。居委會領導很滿意,指示說要堅持某某精神,發揚某某作風,完善某某機制。老闆一臉諂笑地跟在後面,說一句應一聲,敷衍過去了。回頭跟我發牢騷:「娘的,讓我裝鍋爐燒水,要讓我白白為人民服務啊!你們點你們的電爐子,不怕!」
火災中那個做光身運動的坐台小姐,不知怎麼的就注意到了我。一日,在收發室,小宋正對她挑逗,我恰好進去。那小姐對小宋冷冷的。見小宋絮叨得煩了,就說:「行了,掙你的錢去吧。掙完了錢咱們再說話!」小姐看到我進去,神色稍顯詫異,露出亦驚亦喜的樣子,倒跟我搭起話來:「哦?老師住這兒多久了?」小宋一見自己沒戲,偷著朝我擠了個眼,走了。
我雖不是雛兒,但也不是柳下惠。幾個月不接觸女人了(魯花不能算),有女人聊聊也好。那小姐紅健碩豐滿,前後都挺好,再加上穿著打扮,誰也不會搞錯。但我只是抱定宗旨,務虛不務實。食色雖都是性也,但現在不是好色的時候,捂牢了錢包才是硬道理。兩人不鹹不淡地聊了一陣兒,各自交流了一些真真假假的履歷。她忽然從手袋裡摸出一張名片來。我一看,哦,又是保險公司的,業務主辦,露露。這名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?露露是個自來熟,挺親切的,說:「我住103房,有空來玩兒吧。」我連聲諾諾,心說:意識形態倒很想去,但經濟基礎不讓啊。
又過了幾日,在水房和走廊裡常碰見露露。仍是點頭一笑,星眸傳情。露露雖經風塵濡染,但還是能看出是從農村來的,取了個洋名兒也掩不住內質。美則美矣,稍俗,一笑門齒盡露,大家閨秀沒有這麼笑的。我只當是逢場做戲,不要說我去敲她的門,她不敲我的門就謝天謝地了。
如此又是幾日。某日下午,有人敲我的門,敲得挺文靜。平日來敲我門的只有小宋,他是個毛躁脾氣,敲門不是這個風格,而且還要在門外猛喊「老總」。我放下手中的書,掀開被子倏地坐起,心裡驟然起疑:莫非來人是露露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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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曹操,曹操就到。我的第六感覺沒有錯。拉開門一看,果然是露露站在門外。她好像是剛剛洗過熱水澡,容光煥發,臉龐白裡透紅。由於沒上濃妝,讓我看到了本色,其實也是挺不錯的一個北方女孩,只不過眼神裡帶點狡黠。露露嫣然一笑,說:「你不請我進去?」看來,今天這場考驗算是躲不過去了。不過我心說,你是老江湖,我也是江湖佬,咱們今兒就鬥一鬥吧。
我一讓,露露一閃身就進了屋。我把破椅子上的書和煙缸挪到了擱架上,請她坐。露露倒底是年輕,不怕冷,穿得挺單薄。還是件低胸衫,胸前的兩隻珠穆朗瑪峰滾來滾去的,我不好意思盯著,又忍不住要掃兩眼。露露倒根本沒在意,她東張西望地觀察著屋裡的環境,一面就說:「老師,您這屋裡收拾得不錯啊!」她一眼就發現了我前女友的那張照片,湊了過去細細地看。這還是十二年前,我在深圳為女友亞倩照的一張室外照,亞倩那時才24歲,含苞欲放。我當時是個窮小子,情況不比眼下好多少。這場戀愛無疾而終,最後,亞倩嫁給了一個比我還大兩歲的男人,那人的存款才不過15萬。這件事,是我心頭永遠的一個痛。露露看著,就問:「老師,這是你女兒嗎?」我不知該怎麼回答,就順勢說:「是啊。」露露回過頭來,有點驚奇地說:「你女兒都這麼大了?」我說:「我結婚早。」她又瞟了一眼那像片,感歎了一句:「你女兒真挺有福氣的!」我說:「有什麼福氣?在外打工,混飯唄。」這謊看來就得這麼一直撒下去了。露露卻毫無察覺,反駁說:「咋沒福氣?您瞧您多喜歡她,走這麼遠還把像片放在身邊。我老爹可趕不上您。」不知怎的,露露的這話,我聽了有點難受。她是風月場上混慣了的,不能想像一個男人會把十二年前的女友照片始終擺在身邊。是啊,像我這麼癡情的男人,能有多少?當然,也不完全是癡情。還有那十五萬。十五萬,是我心頭永遠的痛處。
兩人一時沉默,我為了擺脫尷尬,想了半天,才說:「你,工作還忙吧?」露露一笑,又恢復了她那風塵作派,歎起苦來:「忙!昨晚忙了一晚上,賺了個「打的」的錢。老闆們現在也摳門兒了。」露露此時離我很近。狹小的屋子裡本來就沒多大空間,露露又是個滿不在乎的女孩,坐在那兒不安分。衣服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,東拽拽,西扯扯的,眼看那珠穆朗瑪峰就要真相大白了。我知道這樣下去,很難估計後果,如果讓露露身上的女人香再熏上一小會兒,難保我那錢包裡的資產不會流失。於是,我咳嗽了一下,說:「姑娘,我這個......眼下周轉還有些困難......」露露不解地看看我,忽而明白了,嘿嘿笑起來:「老師,您可別想歪了。我怎麼能......嘻!老師,您可太有意思了!」我一下鬧了個大紅臉,連忙掩飾說:「我算什麼老師啊,跟大夥兒一樣,來北京混唄。」露露向我擠擠眼睛道:「那可不對,您是您,滿地下室就您是個人物。」她又朝四周看看,注意到了擱架上放的書,便起身去看:「媽呀,這麼多書!」我無論出差到哪裡,隨身總要帶20本書,再加上最近到了北京以後買的,擱架上總共有30本書的樣子。露露挨本看著書名,隨手抽出一兩本翻翻。然後問:「這麼多書,一年能看完嗎?」我說:「這些呀,最多兩個月就看完了。」露露十分吃驚:「真的嗎?那您家裡有多少書啊?一兩百本吧?」我心說,姑娘,我要說我家裡有七千本書,你是不能想像的。真實的情況在某種場合說出來,就跟謊言的效果一樣。我只能點頭道:「差不多吧。」露露吐了吐舌頭,放好書,又盯住我女友的小照看了看。回身來坐好,把衣服領口往上拉了拉。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。我知道危險已經完全過去了,就說:「喝水吧,露露。我燒了開水。」露露歎息了一聲,說:「老師,您別客氣了。您真是個大學問人。還要住一段時間嗎?」我說:「不好說,可能要一倆月吧。」露露便起身說:「老師,不好意思了,打攪您了。您看您的書吧,我以後不會來了。」我連忙說:「哪裡話,沒事就來坐嘛。」露露轉身拉開門,有點依戀地望了望我的房間,說了聲:「天暖和點兒了,您勤上去走走吧,曬曬太陽!」我應著,將她送到走廊上。露露的拖鞋聲在走廊裡迴盪,漸漸遠了。屋子裡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洗髮露香味兒,化解著屋子裡的寒冷。我忽然有些心酸,靠在床上,什麼書也不再想看了。
8
如果十年前有人對我說,到了21世紀我還得過一段挨餓的日子,就是打死我,我也不會信的。即使是在1960年,我也沒經歷過這考驗。那時我家是高知,沒有多的糧食,但是有錢,經常從自由市場買這買那的,把饑荒對付過去了。如今這一次,我可是沒有辦法了。儘管內蒙餐廳一家對我挺熱情,但人家是在做買賣,要按經濟規律辦事。吃一碗飯收一塊錢。我吃一碗不夠,吃兩碗嫌多。眼下實在是浪費不起,一碗就一碗吧。心直口快的老闆娘曾經問過我;「這位老師傅,一碗能飽嗎?要不再來一碗?」我只有打哈哈說:「夠夠,我這歲數,吃多了撐得慌。」老闆娘也就再沒言語了。
下午三點的時候,比較難熬。地下室裡冷,熱量消耗大,一到這時就感覺餓。我耐不住,就遛達出來逛市場,以分散注意力。
這個市場是北京城區邊緣地帶比較有特色的地方。周圍的松榆裡小區好像都是拆遷戶,消費水平不高,老人又多。市場就是面對這些人的。早上六點就開市,早午和下午三次高潮,人頭湧湧,甚為壯觀。商品主要以食品為主,有北京的老點心,天津的大麻花,山東核桃仁和攤煎餅,東北松仁。也有賣蔬菜水果和劣質衣服鞋帽的。小商人們動用了各種宣傳手段,有小喇叭,錄音機,也有扯著嗓子喊的,敲馬勺吸引人注意的,不一而足。幾個河北來的縣級食品廠每天都開來大卡車,高高掛起晃眼的橫幅,風頭甚健。市場選址選得再好不過了,天天都有手頭錢不多的退休老頭老太太在這兒轉,踅摸一些便宜的老式點心,回去解讒。因此這市場一到高潮時間,是總是沸反盈天,摩肩接踵,永遠不用愁有蕭條的時候。
我在市場上發現了一個好東西----冰糖葫蘆。說起糖葫蘆,還要提起我小時候的一個情結。糖葫蘆是北京特產,別的地方也有,但不如北京的地道。北京的山楂又紅又大,糖葫蘆做出來一串有一尺半長,有的還去了核,切了口,裡面夾了山藥片。手藝師傅支起大鍋,把糖稀熬得稠稠的,將葫蘆串浸到裡面,拿出來就是金黃的一層透明糖衣。往鐵鏨子上一放,吱吱直響。小時有一次,跟母親到北京去串親戚,看見金光閃閃的糖葫蘆,讒得不行,想讓母親買。不知她老人家(其實那年她只有33歲,比我現在可是年輕多了)當時是怎麼想的,是節約還是嫌不衛生,就是不給我買。那印象可是太深了,刻骨銘心啊!這一晃兒四十多年過去了,當年的那種受挫感至今未消。在市場裡逛,我次次路過糖葫蘆攤,都要垂涎三尺。有一次忍不住,買了一個來嘗。從此計劃經濟也不顧了,讓位給無理性消費,每天下午三點鐘來買一個。也別說,糖葫蘆的糖分多,也能頂餓,兩頓飯中間來一支,還真是解決了一定的問題。做葫蘆的師傅是個河北樂亭來的漢子,熟了以後,我每次就借他的凳子坐一會兒,慢慢地把糖葫蘆吞嚥下去了,舔舔嘴唇,再心滿意足地走回地下。我留意過,滿市場沒有一個老頭兒買糖葫蘆吃的,都是少婦買給小孩的。我不管那許多了。倉廩足而知榮辱,我這倉廩不足的,還管他什麼形象不形象?樂亭漢子有點憨厚,不大像是從那地方出來的,我去得多了,知道他也是農村來的,做個小買賣養家,主要是供兒子念中學。「什麼人什麼命啊!像您老人家就好嘍,享清福啊。」他老是這麼念叨著,不勝羨慕之意。
一天,我正品嚐得過癮,有人輕輕拍了我一下肩膀。回頭一看,是露露!露露見我拿著尺多長的糖葫蘆,很驚訝:「老師,您怎麼還吃糖葫蘆啊?」我尷尬地笑笑:「那個什麼.......上年紀了,嘴苦。」露露就找了個凳子坐下來,我示意她要不要也嘗一個,露露指指她畫得很精心的唇線,說:「不成,吃不了。」她看看我,眼神裡好像有一種憐惜之意,又說:「老師,您閨女咋不把您接去呀?」我笑笑說:「我閨女還沒傍上大款哪。」露露就說:「哎喲,您可別叫您閨女傍大款。老闆哪有一個好的呀!可惜了那麼好一個女孩,您可千萬不能!」我心裡深深歎息了一聲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這時,露露手包裡的BP機令令地響了起來,她連忙掏出來看,看過後,臉上有欣然之色。我當然知趣,趕忙對她說:「你有工作,快去忙吧。」露露見我波瀾不驚的樣子,臉倒紅了,說了聲:「那我......上班去啦。」我向她擺擺手:「快去吧,小心著點!」露露起身,又叮囑我一句:「這糖葫蘆沒去核,您可小心別崩了牙。」說畢,飛快地走了。
樂亭漢子忙完了一鍋,也湊過來坐下,點了煙來抽。一面就問我:「那女子是您學生?」我一怔,吞吞吐吐地說:「是啊......教過她小學。」漢子就慨歎:「瞧您多好啊,學生都這麼大了。上著班呢,還掂心著您,怕您老把牙咯了。知書達理啊!」我心裡苦,嘴上卻附和著說:「就是,現在這些孩子,不錯啊!」
9
從市場轉悠出來,剛走到小街上,就見小宋從外頭回來了,臉上喜孜孜的,拿了個紙條正低頭在看。小子!大概是有好事了,我走到他前面,故意擋了他一下。小宋下意識地躲了躲,沒躲開,抬頭剛要發火,一見是我,大喜,一把抓住我胳膊,拉我到院子裡下象棋的石桌旁坐下。
他把那張紙條遞了過來:「跑了一天大鐘寺,累壞了。你看,從老和尚那兒求來的。」我展開紙條,只見上面寫了一句偈語:「不宜大動,只宜緩動,緩緩而動,百發百中。」我默念了兩遍,冷笑一聲,問他:「忙一天,就求來這個?」小宋表情充滿期待地問:「怎麼樣,老總?你給解釋一下吧,這什麼意思?」我問:「是老和尚給你的嗎?」小宋說:「沒錯兒。」我說:「你不是......從廁所門上抄來的吧?」小宋眨眨眼睛,忽然明白了我是在諷刺,便搶過紙條說:「老總,我要抗議啊。你對我是不錯,但也不能侮辱我呀!」我笑了,問他:「飯都吃不上了,還搞這個。花了多少錢?」小宋說:「不貴,十塊錢。節食兩餐,就出來了。人總得有點信仰啊。」我說:「你給我十塊錢,我到公廁去給你抄十條回來。」小宋說:「老總又拿我開心了。」我正色道:「日子不好過,搞點正事吧。」小宋連忙辯解道:「正事也搞著哪,正跟一個東北女老闆接觸,你就等著好消息吧。」這時天已漸漸黑下來,我約小宋一塊兒去吃飯,他說不吃了,要把今天的求籤錢找補回來。
幾日過去,小宋的事業不但沒有進展,跟旅館老闆的關係反倒是越來越緊張了。一天晚上,露露急火火跑來敲我的門,告訴我說,小宋跟老闆在收發室吵起來了。
我趕到收發室,見兩人正在對峙。小宋見我來,就說:「你說說,我跟魯花開兩句玩笑,他還不樂意了。他吃的哪門子乾醋?」我心下明白,形勢已今非昔比,小宋不知內情,冒犯了人家的禁臠了。卻聽老闆氣咻咻地說:「一來我就知道是個牛逼匠,整天吹吹呼呼。房錢交不起,搞什麼搞?等你那牛扒城搞起來,北京城的老牛都讓你吹死完了。」小宋指著老闆鼻子說:「咱們一碼是一碼啊。我欠錢不欠人格,再說不好聽的,我廢了你!」老闆輕蔑地一笑,說:「又吹牛逼!你個九頭鳥,爪子長齊了沒有?」「你他媽的山東棒子,我今兒就把你齊根兒撅了!」「我日你媽的!」「我操你奶奶!」老闆大怒,一把揪住了小宋的意大利夾克衫:「你他媽的今天就給我滾!」小宋心疼衣服,掄拳就要打。我見勢不好,連忙抓住小宋的手腕,喝住兩人:「都是出門在外,幹什麼呢!」將兩人扯開後,我推了小宋一把:「快回去吧,胡鬧!」小宋憤憤地說:「我操!人他媽落難,連農民都來欺負。」老闆反唇相譏道:「有種的你別住農民的店,馬路上睡去!」我吼了一聲:「行了!都歇會兒吧!」
打架期間,魯花也在屋裡,卻紋絲不動,坐在櫃檯後,埋頭用圓珠筆在一本雜誌上寫寫劃劃,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樣子。小宋莫名其妙為她打了一架,局外人只有我知道原委。我心想,哪天要點撥一下小宋才行,不然還不知道要惹出什麼禍來。小宋走後,老闆坐到床沿上,猶自意難平,跟我嘮叨著:「你說說,如今這小年輕的,怎麼沒人性?正事不幹,就知道撩騷!我好幾次跟他說,讓他學學你老,人家露露送上門都不要。幹事就得有幹事的樣子!」我哭笑不得,只好說:「你消消氣。年輕人火力旺。你也體諒一下。我不同,我基本上就算是啞火了。」一句話,把老闆說樂了,連埋頭寫畫的魯花也偷偷掩著嘴笑。一場風波就此過去。
隔了幾日,老闆在走廊裡遇見我,把我拉到一個角落,悄悄問我:「咱們都是老同志了,我就不恥下問了啊。你知不知道有什麼藥治這個不舉的?」我心裡暗自詛咒,嘴上卻說:「我也不清楚。我的法子就是少辦事。」老闆露出一絲遺憾神色,忽而又想到了什麼,便湊近我,用幾乎耳語的聲音問了我一句話:「我可沒有歹意啊,你老是不是......練功的啊?」我愣了一愣,哈哈大笑:「你想到哪去了?我倒是想練童子功呢!」老闆略顯尷尬,賠著笑說:「不是就好,不是就好。這兩天派出所可能要來查。」
10
應該承認,本文從「露露來訪」這一節開始,我用了一些文藝筆法。然而,所有的情節都是有事實根據的。小宋,露露,魯花,老闆,甚至那兩個商量著要每天煮土豆度日的唐山小伙子,在真實世界中都實有其人,至今我眼前還能清晰地浮現出他們的各種表情。在那個陰暗的地下室裡生存,人們苦熬著冬日。魯花與老闆的情況要好一些,但他們並沒有脫離底層的那張網。真正的太陽並沒有照到他們心裡。儘管事情已經過去兩年多了,但我在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,不知為什麼仍有一種悲憤感。地下的生活使我體會到一種巨大的不公平。我無法從頭到尾用剛開始的那種平靜筆調把生活記敘下來。有一種東西,棉絮一樣,擁塞在我心頭。似乎我不用文藝的筆法,不在文字中加些調侃,濃重的悲情會使我這敘述戛然而止,難以為繼。我只是竭力想使氣氛稍輕鬆一點,為了自己,也為了讀者。因此就有了這個奇特的跨文體的文本。
生活在北京高尚社區的人們,不會有餘暇想到,在距離城市正中心十幾公里遠的地方,有這樣一類灰色的人群,默默無聞地蠕動於地下。甚至所有生活於地上的人們都不會想到:這些人,與我們呼吸著相同的空氣,操著同樣的母語,有著共同的思維習慣,但卻不能和我們坦然分享陽光。
生活是灰色的,它不會像我以上的敘述那樣趣味盎然。地下室固然是個小社會,但也不可能天天都上演令人解頤的輕喜劇。它更多的是死寂,單調,無奈。人們的表情並不豐富。奔波,生存,抵抗艱難的生活環境,就是全部的日常內容。我在那裡的兩個月,很少聽到有笑聲,幾乎聽不到音樂。黝暗的燈永遠亮著,也就意味著太陽永遠照不到這裡。
我至今仍記得小宋每天風塵僕僕,來回坐四個小時的公交車,一趟趟地去大鐘寺,去北郊的養牛場,去拜訪從報紙上看到的成功人士。他期望有人能慧眼識珠,並堅信奇跡馬上就會發生。以我的經驗,像他這樣赤手空拳的人,在三四年內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,但我不忍心將此說破。我不能直視他在向我求教時那種狂熱信徒般的眼神。
我也不能忘記單純而倔強的小魯花。這份工作可能是她終身難忘的一份工作。正是這份工作,使她從窮鄉僻壤來到了這個在世界上都排名靠前的大都市。我們都市人習以為常的塔樓,電梯,立交橋,可能曾是她夢中的天堂。她是那樣虔誠地對待這份工作,我最經常看見的她,就是在埋頭算帳的樣子。宿費,電話費,小百貨,三本帳可以說完全爛熟於心。她沒有休息日,沒有女伴,沒有自己的私密空間。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,想哭訴時,思念母親時,想歌舞歡樂時,又怎麼辦?她究竟有沒有一個桃紅色的少女之夢?即使她和老闆有了那種關係,我仍然認為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所接觸到的少數最為純潔的人之一。我不可能有力量拯救她出苦海,我甚至不忍心對她進行基本的啟蒙。因為我記得那句話:最大的痛苦,是夢醒了無路可走......
我還記得露露。誠然,她的那次拜訪,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拜訪,不會有那麼多戲劇色彩,但是她讓我認識到了一個從事非道德職業的女性,對於事物的理解和我們普通人一樣。在走廊裡,在水房裡,她的的確確是經常對我抱以善意的笑。我知道,那決不是為了錢,她分得清善良與醜惡。露露除了要承擔與其他人一樣沉重的生活壓力之外,她還要多承擔一份道義蔑視的壓力。但是我從沒看到過她灰心喪氣或者尖酸刻薄的神情,她永遠朝氣蓬勃。我不知道她具體的謀生情況,她不是大學生,進不了天上人間那種地方,在金錢堆積起來的龐大世界裡,我不知道哪裡才是她的生存空間。我只覺得,她比我要堅強得多。
兩個唐山的小伙子是我的鄰居,我們每天都要打照面的。我後來發現,他們真的是每天從市場提回一袋土豆,在小屋子裡過著不為人知的艱苦生活。家徒四壁,什麼都沒有,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屬於他們的----豪華,歡樂,成功或漂亮女孩子......他們是鼴鼠,在漆黑的地下翻找著一切可以吃的東西。
那時候,我覺得我們這些人,都是生活於地底下的老鼠。我們已經不可能顧及到尊嚴了。嚴寒的尾巴是這樣漫長,春天遲遲不到。清夜裡,我獨自走在松榆裡寒風凜冽的小街上,望見所有樓房裡的燈窗都溫暖得誘人。世界很大,可是,哪一個明亮的窗戶屬於我?讀者們可能有過度日如年的感覺,但決不可能有過一小時一小時捱時光的感覺。漫長的寒夜,它太廣大了,無處不在,覆蓋了我們的半球,我的曙光真能夠像預期的那樣到來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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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雪終於漸漸走遠,小區內的草坪與柳梢,都有了些可以遙看的綠意。正午時太陽不錯,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可以說北京的春天已經來啦。只是,地下室的溫度並沒有因此而升高。外邊是春天,裡面還是冬天。
我不是個沒吃過苦的人,在座的讀者,恐怕不會有誰用手抓過農家肥,不會有人一天幹過十六小時重體力勞動,不會有人住過冬季深山裡的小窩棚,更不會有人在小煤油燈下無望地苦讀過。這些,我都經歷過。甚至我自己就做過八年社會最底層的人。這次住進地下室,並不是我生平頭一次吃苦。但苦難感卻好像超出了我的承受底線。因為早在三十年前,我就永遠脫離了底層。雖然我有時也想起那時的事和那時的人們,但我決沒有想到過,在世紀之初還會有如此艱難的境遇,有這樣一群無望的人們。
在鄉下的時候,冷了,可以烤火,睡覺也有火炕。冰冷的床,是那些身強力壯的北方農民也吃不消的。而在這個地下室裡,你會覺得世界上所有的熱源都已耗盡了。牆上靠牆的地方,有以前的住客貼上去的報紙,那報紙永遠是潮乎乎的。市內的空氣像冰塊,無處可躲。我有電熱毯,點著它,還要蓋上兩層被子才能御寒。可是,有的人卻是干挺著的,他們捨不得買電熱毯,也用不起電。小宋在我面前坐著的時候,總是在身上左撓右撓的。他一面就咒著:什麼鳥屋子,睡長了真要睡出病來!
他一趟一趟往市內跑,每天晚上都要跑來擂我的門:老總老總,我來跟你匯報匯報!孤苦無助的人,也許很需要有人分享這奮鬥的艱辛。坐在我那裡,他不厭其煩地描述白天怎麼去叩見成功人物的過程。接待小姐的態度如何,助理人員的表態如何,大約還有幾天就可獲得大人物的召見。他手頭有五六份裝訂得很時髦的策劃書,反覆掂量著,該給誰,不該給誰?人家會不會認真看,看過後能不能看出這創意的巨大含金量來。我問他:你連吃飯都勉勉強強,哪來的錢搞這麼漂亮的策劃書?他得意地笑了,說: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嘛。我哪裡捨得這麼搞。可是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!我又問:一本要多少錢啊?他又笑:其實最後沒花多少錢。我把底稿拿到打字店,一邊搞就一邊聊,訴苦吧,施苦肉計,一直要擊中老闆的軟肋,把打字小姐眼圈兒也給說紅了。最後的結局就是,店老闆大手一揮說,兄弟,誰都有為難遭災的時候,別洩氣,這東西我只收你半價。今後儘管再來,費用先欠著,別跟我提錢!誰不是這麼過來的?小宋朝我一擠咕眼,末了說:你看,這不就少花錢多辦事了麼?
他的夢,寄托在成功人士的案頭,策劃書被秘書送進了大人物的辦公室。他們何時能抽空翻翻?在他們眼裡,小宋不過是無數狂想者中的一個。十幾頁上的文字圖片,能不能使老總們靈光閃現,抓住價值所在,看過之後微笑著吩咐秘書;把那小伙子叫來吧!這種希望,太渺茫了。往往是,三天過去了,小宋笑笑說:貴人多事,還沒來得及看呢。六天過去了,小宋有點坐立不安:怎麼回事?忘了嗎?等吧,沒法子!十天過去了,小宋有些沮喪:唉,準是不感興趣。只要給我五分鐘,五分鐘啊,准說動他!媽的那個秘書,準沒說什麼好話。沒一點兒現代企業的意識,他怎麼就能當上老總的秘書?
這樣的過程成了輪迴,我一次次聽著,幫他分析著,鼓勵他耐心等,儘管我知道,那成功的機率簡直就和一顆隕石砸到腦袋上一樣,微乎其微。
樹漸漸綠了,小宋的棉夾克換成了春秋夾克。匆忙的他仍是一大早就出發,不知疲憊。我知道,他是想始終保持一個「在路上」的狀態。人在奔波,就要少一點絕望感。這個城市並不寬厚,最相信小宋智慧潛力的,就只有他自己了。如果沒有這種近乎盲目的狂熱,他恐怕早就崩潰了。從北京東南的松榆裡,到北京西北郊區的養牛場,坐公共汽車要倒換四次車,光單程就要兩個多小時。多半是站著,車內人擠著人,外面的路無盡頭。我記得小時候常唱一首歌:我們年輕人,有顆火熱的心......我不知道,那些沿途的高樓大廈,豪華酒店,巨型商場能給小宋那顆火熱的心以什麼樣的回報?
小宋是個沒有工作的人,但他那種狂熱的工作態度,是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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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宋不斷向我傳遞著鼓舞人心的好消息,他也確實見到了幾個人,有承包了北京音樂廳的錢經理,有某畜業公司的王總,有某紡織集團的張總,還接觸過一些台灣人。台灣人的反應比較好,多半對小宋的構想讚不絕口。而其他幾位北京城裡的大腕卻遲遲沒有回音。小宋的信念終於有些動搖了,央求我也給他想想辦法。我心裡苦笑:要是有辦法,何至於混成這樣?在這個城市,我所認識的人,大部分是口惠而實不至,我聽到過最痛快的承諾,最豪邁的抱負,最熱情的邀請,最誘人的遠景,但是,此刻卻不能奢求他們對我有一分錢的幫助。漢語裡最打動人心的詞彙到了他們嘴裡,原來就只是個響兒。我曾經將他們的承諾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,來決定與他們的交易或合作,可到頭來發現,那些熱辣得讓你感動的承諾,最後的底牌只是個零!
也許是小宋的執著感染了我,我搜索枯腸,忽然想起來一個人,也許有點兒用。這是我此次來北京才認識的朋友,有過泛泛之交。他是河南洛陽人氏。那時全國性的對河南人的討伐還沒有開始。不過即便是開始了,我也自有我的好惡標準,不會管那些。此人三十六七的年紀,白面皮,書生樣子,待人彬彬有禮。我在這裡姑且就叫他閻先生吧。閻先生自稱父親是外經貿部的官員,他自己在澳大利亞註冊了公司,現在又回到北京來發展,專門做些項目投資中介的活兒,有時也給人家「跑跑部」,也就是疏通部裡的緊要關節。我看閻先生交往甚廣,喝一會兒咖啡的功夫,要接八九個電話,手邊還常拿著兩三本厚厚的可研報告,忙碌得很。他衣著闊綽,舉止不凡,不大像是空架子。在我落難之後,他就找不到我了,當然我也無顏再跟他聯繫。
我把閻先生的電話告訴給小宋,讓他自管打著我的旗號去會閻先生。小宋說:那怎麼行?你總要先吹吹風,不然他怎麼肯下力氣?我想想也是,就到收發室給老閻打了個電話。老閻說:老兄,怎麼搞的,失蹤了?不會是被綁架了吧?我說:玩笑了,誰綁我幹什麼?梢有不方便罷了。老閻是場面上人,便也不再問,只是奇怪地說:你這電話號......是什麼地方啊,跑到郊區去了?我說:咳,一破飯店。老閻問:什麼飯店?我說:叫什麼......地府飯店吧?老閻便有些疑惑:有星沒星啊,你就住?還有叫這名兒的?你老兄,嘿嘿,怎麼神神鬼鬼的。我這才把小宋的事跟他說了,老閻說:可以啊,讓他來找我吧。正好這幾天有幾個人找我談投資。我沒忘了找補一句:小宋現在可是不大景氣,您包涵點兒。老閻立即明白了,說:嗐,你的朋友,我還能拔毛嗎?我說:他可是連飯也請不起。老閻說:好說,我請他。得,不跟你說了,我還開著車呢!
兩天後,小宋去見了老閻回來。我問:情況如何?小宋挺高興,向我一拱手:老總,謝謝你啊。事情雖然沒有眉目,但是老閻還是個辦事的人。我心裡沒把握,就問:他辦公的地方你去了嗎?我可是跟他不大熟哦。小宋說:去啦,不錯,很有派!我問:怎麼說呢?小宋說:他那個小秘真不錯!我有些惱了:我問你正事兒!小宋不好意思地笑笑,說:還行吧。老閻說,不知道我這項目這麼小,還以為是大項目呢。他手頭有幾個人,台灣,大陸的都有,但都奔著大的來呢。他說,要是六百萬的項目,找錢還容易點兒兒,六十萬,太小,人家投這點兒資嫌累。他讓我等等,容他再找找。我聽了,沉吟半晌,然後拍了一下小宋說:小宋啊,老閻說得對呀,你這主攻方向整個就錯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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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宋兩眼一放光,拽住我:來來來,老前輩!你好好講講。我說:我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,就是沒有細化分析有錢人的心態。老閻不愧是老手,他說得沒錯,大錢好弄,小錢難套啊。你我現在住地下室,窮得叮噹亂響,想著六十萬可是筆大錢。但是那真有錢的,六十萬不過九牛一毛,灑灑碎。咱們光盯著大集團大公司,他們有錢是不錯,但他們有沒有耐心做這小買賣?人家越有錢,就越想圖快,快進快出,一門心思做的是投機生意。做金融,做房地產,做股市莊家。幾個月,最多一年,資金翻番,就收手!完了再找機會。誰能放到你這兒六十萬?做牛扒城,最快兩年才能收回投資,第三年才開始贏利,急死人了不是?再說,項目沒有大小,一樣的操心,飲食業的變數就更大了。這麼個蠅頭小利的東西,卻要花這麼多心思,無怪乎他們沒興趣。小宋聞聽,就有點急:那怎麼辦?完蛋了我?就得等死了?我說:你急什麼?老閻不是給你點了路子了麼?去找小商人。大陸的不行,都有急功近利的毛病,你找台灣人。一是懂規矩,好合作。二是作為個人投資,想拿出積蓄的一部分,在大陸找個穩定的生財之道,你這投資總額對他們來說,正好。不大也不小,他們也有耐心等你慢慢做大。磨合好了,興許能完全放手讓你做。小宋聽了,精神一振:好哇,英明!老前輩,晚生茅塞頓開呀!讓我再理理思路。不過,我倒想問你個問題,以前想問,又怕唐突了。你老到底是怎麼回事?江湖聖手啊你是,窩在這種地方幹嘛?我擺擺手說:先不說這個。人有旦夕禍福,不是主觀願望能說了算的,你就歷練去吧。小宋就笑:我以前是有眼不識真人了,還以為你是猥褻了女學生,東窗事發,跑這兒避風來了。我斥道:你小子,沒好話!
小宋自去重新操練他的事業,又是接連地早出晚歸。他的話,觸動了我的隱痛,好幾天都鬱鬱寡歡。一日黃昏,我又磕磕絆絆地出去買報紙,路上冷不防有人從後面上來,攙住了我的胳膊:老師,您上哪兒?我一看,是露露!露露沒化工作妝,素面朝天,我一瞬間竟產生了錯覺,她怎麼跟我那前妻年輕時酷似?有一種影子你真是到哪裡都甩不掉。露露問我:吃飯了嗎?我搖頭。露露就說:正好我也沒吃。今兒我做東,咱們走!我連忙說:不用不用。露露笑說:您老客氣什麼呀?我說:這不好,姑娘。都不容易,您甭管我。露露惹人憐愛地撅了撅嘴:老師,一頓飯還能吃窮了麼?您瞧不起我。我說:哪能哪能,我是說......叫小宋看見了不好。露露一聽,柳眉倒立:什麼小宋,毛兒都沒長全呢,還當自己還是個人物!我說:露露,姑娘家,別這麼說話。露露竟來了倔脾氣:您不提這個要飯的小宋則罷,您提了,今兒就非得跟我吃這頓飯不可!我也有點急:露露,這馬路上,拉拉扯扯的不好。露露說:拉拉扯扯怎麼啦,您就是我老爸還不行?我只好說:好好,我去我去,成了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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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露揚手就要攔車。我說:就別往遠地兒去了。露露說:成啊,今兒就不去馬克西姆了。咱們去個近地方。此時天已漸暗,狂風驟起,沙塵暴眼瞧著幾分鐘內就將半個天都染黃了。我心說,怎麼會這麼恐怖啊?塌了天一般的架勢。露露瞇著眼攔下車,招呼我快上。兩人打仗似地上了車,露露指點著司機,三拐兩拐。從潘家園橋下來,開了還沒到一站路,進了一個幽靜的賓館大院。我好生納悶兒:天天在這附近瞎逛,卻不知咫尺間竟有這麼一個好地方。
下得車來,走了沒三步,黃沙就揚雪般地灑了一臉。坐進大堂西餐酒廊的時候,兩人都快成土猴了。坐下來,候了五分鐘,服務生才姍姍來遲。小伙子也不作聲,甚是踞傲,冷冷地佇立等候。我從他眼裡讀出了一種隱隱的蔑視。這小子心裡准在想,哪裡來的老幫菜,還帶了個沒化妝的土妞?露露掃了他一眼,拿起自己前面的菜單,問:老師,您吃什麼?我說:女士優先。露露就說:我要黑椒牛扒。服務生嗯哼一聲,用英語問了一句話。露露眼也沒抬,一擺手說:我不會英語,等會兒老爺子點菜,你再說,好不好?服務生便改用中文問道:幾成兒熟?露露答了,又問我:您老來吧。我說,也一樣吧。露露說,您那牙口,不行吧,要茄汁豬排吧。我說:行。又點了沙律、羅宋湯等等,露露就說:就這些吧,我也不擺譜啦,真心實意請您老吃頓飯。服務生退下,露露鼻子裡嗤了一聲:這地方怎麼會有這種雛兒?
這樣的環境,我並不陌生,說來也不過才疏遠了二十來天。今天卻令我有驟進天堂的感覺,脖子都硬得不自然,怕人笑話。我對露露說:無功不受祿,你是有事要求我嗎?露露說:老師,您太精了,我這事呢不大也不小。我心說,我一個窮酸老頭,能幫她什麼呢?露露說:別人都叫您老總,我認為您就是個讀書人。我打小就沒和正經讀書人接觸過。您是頭一個,可能也是最後一個。我只有一件事求您。我早晚是要結婚生子的,您先給我將來的孩子取個名兒吧。我略感驚訝,說:這還早著呢吧?露露說:我覺得您取的名兒,準能給孩子帶來好運氣。我驚詫莫名,感歎道;露露,我以為你是......想不到,想不到。露露笑了:您以為我是個壞女孩,也就不可能做個好母親?我看看露露,她笑得很好看,在野性裡卻透出一種聖潔。葉落於溝渠啊,她是不應該受什麼譴責的。一股憐惜之意在我心裡油然而生。我說:這兩天我想想,想好了寫給你。不過,不知有什麼要求沒有?露露斬釘截鐵地說:要帶點兒書生氣!
菜餚陸陸續續上來,我驚奇地看見,露露熟練使用刀叉的程度遠強於我,有板有眼的。我說:好傢伙,你用得這麼標準?我可是不行啊。露露說:學的。有個台灣老闆包了我三個月,那人心好,有耐性,把著手教我,就學會了。我心裡歎息不止,問她:你做小姐,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?露露說,青春飯,能吃幾年?現在就夠背的了,將來更一天不如一天。攢個三五萬,回家嫁個老實人,開個小店,過日子吧。只希望將來孩子別受罪,說什麼也要讓他多唸書。
我這才發覺,露露也是個平常女性,身上也有母性的光輝。地下室雖然陰暗,但她的心並不陰暗。她那小小的對於未來的渴望,是最正常不過的人的基本願望。她會嫁人,會在將來的鄉村歲月中老去,變成一個慈祥的老祖母。她的兒孫們,決不可能想到,他們的這位溫厚慈愛的長輩,竟有過如此樣子的青春。
露露見我沉思,就問:老師,您一進地下室,我就看出來,您是個好人。我和我那姐妹議論過您,我們不相信您能幹壞事,但又想不通,您怎麼走到了這一步。我們住地下,是應該的,您是真不該住在這兒。我沉默了一陣兒,對她說:我倒霉,一不是因為錢財,二不是因為女人,我是書讀的太多了。露露笑了:得了,書讀多了會倒霉?我說,古人說了,盡信書不如無書。我送你兩句話,以後教育你的孩子,那就是,小時要讀書,長大莫讀書。讀書別當真,只當磨光陰。露露驚異地問:為什麼啊?我說:因為咱中國的事兒,和書上說的不一樣!露露說:那您是......我說:我是個老總不假,但我是吃飽了撐的理想主義者,一邊經商,一邊還讀書,一不小心讀進去了,讀傻了。以為文化是個好東西,把什麼都不要了,一頭扎進北京來,想過一過文化生活。哪曾想,活活做了這地老鼠!露露見我有些激動,連忙說:老師,咱不說這個。您雖落了難,可誰也不敢把您瞧扁了,蛤蟆也會有翻身的時候,何況大活人!我說:你可要記住,將來養的是姑娘,可以讓她上大學,若養個小子,高中足矣。要幸福,當官經商都是路,就是莫讀書!露露此時有點兒慌了,起來攙著我說:您吃好了麼?咱們回吧。
落地窗外,沙塵暴仍在肆虐,路燈昏黃一團。我走出門,感覺沙子打在臉上的感覺,很痛快,痛快極了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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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面風勢小了許多,但仍是黃塵滿天。坐在出租車上,能聽見風掠過高樓時發出的嗚嗚哀鳴。露露坐在前面,扭過頭來說:您剛來的時候,逗樂著呢,他們說您是摸了女學生的乳房,沒處躲了,才跑這兒來的,我可不信。我臉一紅,對露露說:都是小宋胡說八道!露露說:那天上您屋裡去,我都做好思想準備了,您要是動手,我就樂不得的,賺個飯錢;您要是不動手,我就算認識認識您。哪知道您那麼大歲數,還靦腆著呢,眼睛都沒處擱。我心說,哪有這樣的老流氓啊?我實在止不住樂,對露露說:行了吧,姑娘,甭說了。露露又說:您這種老男人啊,最好,人家說是什麼來著?極品。最會疼女人了,做愛也溫柔,還要一邊放著小提琴曲兒呢。露露的話,說得開車的「的哥」瞠目結舌,連連側過頭看她。露露就說:怎麼樣,哥們兒?我說的沒錯兒吧?
剛剛通過潘家園橋,司機猛地踩了一腳剎車,喊了聲:哎喲,怎麼這麼多「雷子」啊?抬頭一看,只見馬路上站著一群穿新式黑色警服的警察,其中兩個還挎著微沖,領頭的一個正示意停車。我一下挺起身來:怎麼回事?露露看了看說:沒事兒,抓通緝犯的。停頓了一下又對我說:我要是有什麼事兒,麻煩您告訴我那姐妹一聲。
車緩緩停在路邊,一個警察走過來,彎下腰看了看車內,說:請兩位下來一下。下車後,我和露露被分開,警察看了我的身份證,盤問了一下,我應對如流。盤查露露的是一個有經驗的警官,他問了很久,然後將頭一擺,示意露露:你,跟我們走一趟。又對我說:老同志,沒你事兒,你走你的吧。露露稍有些猶豫,警官喝了一句:走吧!露露便說:我要付車錢!她兩步跑到我身邊,從袋裡摸出十元錢遞給我,壓低聲音說:告訴我姐妹,是****的,趕緊找人「撈」我。隨後,她步態從容地走向了路邊一輛警車。
松榆裡地下旅館的這個夜晚,注定了要極不尋常。過了半夜12點,當魯花要鎖大門時,小宋也沒回來,這是絕無僅有的。老闆懊悔莫及,坐在床沿上,一個勁兒用手拍床板:壞了壞了,怨我,心太軟、心太軟哪!我勸慰他說,情況還不明,先別急,等等再說。一會兒,小電工拿備用鑰匙開了小宋的房門,上來報告說,東西都還在,好像不是跑了。我也替小宋打著保票。老闆咬咬牙,親自下去,把兩個沒有身份證的住客攆了出來。那兩人苦苦哀求:您看這麼大的風,黑燈瞎火的往哪兒去?老闆吼道:愛哪兒去哪兒去,火車站,醫院!都是你們這幫盲流惹的禍,走吧走吧!
喧鬧平息過後,地下室所有的屋子都門戶緊閉。走廊裡悄無聲息,能清晰地聽到水房的滴水聲。一聲聲,一聲聲,空寂而淒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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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把經過跟露露的那姐妹說了,那姐妹倒也鎮靜,只是有些疑惑:沒聽說最近要掃黃啊?這個露露,準是證件又出了問題。她就是粗粗拉拉,屁眼大得把心都丟了。那姐妹想想,說問題不大,馬上就能辦,撈得出來撈不出來,得看運氣。說完就跑到樓上門口,猛打了一氣手機,自去忙著「撈人」去了。
這一夜,我在忐忑不安中度過,凌晨四點才昏昏睡去。小宋和露露的影像,交替在夢中出現,構成一段段古怪的情節。早上醒來,卻又一點兒都回想不起來。第二天,又在期待與失望中捱過,兩人都是音信皆無。老闆吩咐電工,把小宋的東西收拾了,暫存在電工房裡。他一整天鐵青著臉,總覺得是做了件得不償失的事。若小宋真的跑了,這花臉乎哨的幾件行囊又又何用?我並不太擔心露露的命運,她掉腳恐怕不會是這一次,估計自能應付。卻猜不透小宋到底出了什麼事。跑了,是絕無可能,唯一的可能是失去了自由。不過,他又能犯什麼事呢?
地下室裡猛然少掉這兩個特色人物,一下就失去了生氣。我心理上尤其不能適應,覺得同甘共苦的夥伴好像就此不會再見面了。他們兩個雖然勢同水火,但苦熬無奈之狀又何其相似,實是一棵籐上的兩個苦瓜。我與他們僅僅認識二十來天,卻似共事了許久的同事,他們突然一走,連起居坐臥都變得索然無味了。往日相處的平常細節,絲絲縷縷,都讓人懷念。
趁著這個空當兒,好像我應該講講我自己了。往事很多,那只是我的一個背景,與地下室實不相干。但有些事,是決定了我今天這種命運的原因,不可不提。我十二年前南下深圳,從一介書生變成公司白領,賣命多年,輾轉流徙,終於在海南一家房地產公司站穩了腳跟。老闆器重自不必說,而且由於性情投契,兩人的關係已不是主僕關係,幾經榮辱沉浮,已成兄弟一般,公司產業有我一份,已是篤定之事。
古人常講「滿則溢」,「物極必反」,這魚龍變化的事真是無道理可言。那幾年,海南的房地產盛極而衰,我們無事可做,又沒有像潘石屹那樣果斷移師北上,結果就在原地蹉跎著。炎夏日長,我無以消遣,千金買笑、笙歌宴飲的事,也不多了。一是鼎盛期已過,諸事要顧及長遠,不能有今天沒明天的胡來;二是經濟蕭條下去,三陪素質也大不如前,有的竟就是三家村的野雛兒,放下鋤頭就進了歡場,令人無甚胃口。忽然一日,路過書店,進去逛逛看,竟有久不見漢官威儀之感。隨手購得幾本,回來後竟讀了個昏天黑地。想我當年也是嗜書如命的人,讀得癡了,竟不知外面世事已經變化,人人都在撈錢,我居然能關門寫詩,想著做撈什子北島顧城第二。直到老婆忍無可忍,移情別戀,與一篤實漢子定了山盟,要去共創小康,跟我攤牌談離婚了,我才如夢方醒。男人之痛,莫過於此啊。我激憤之餘,糊里糊塗就下了海,從此手不碰卷,只拜孔方。一晃兒十年過去,我既視婚姻為畏途,又把那讀書看成是天下第一蠢事。雖未自己打下一片天下,卻也享盡浮世繁華。中間妙趣,這裡已不宜再說了。總之是孑然一身,花天酒地,就這麼做了個快樂的王老五。
待傷痛漸癒,十年後重新拾起書本來讀,竟有一種重生的感覺,尤其那日本的小說,委婉細膩,韻味深長,伴我度過了很多無聊時光。我在公司是元老,半個家由我當著,行事古怪已無人敢於指責。即使老闆對我,也格外寬容。於是我身在曹營心在漢,重新做起了文學夢。上班時間,堂而皇之,或寫小詩,或寫散文,試著到當地媒體一投,竟每發必中。我欣然面有得色,不知這不過彫蟲小技耳,卻以為是天生我才。偶有斬獲,便向職員吹噓一番。那些年輕職員懂得什麼,又懼於我的權勢,自然附和說好,我便越發的不知斤兩了。
直至有一次,我瀏覽報紙,忽見大作家退之先生要來給文學青年講課,便頭腦一熱,想去一睹名人風采。當下打聽好了時間地點。某晚,命司機載我去學院,混在青年學子當中,聆聽了退之先生的一堂文學講座。不想,先生的一席慷慨之辭,竟造成我命運天翻地覆的變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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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之先生侃侃而談,不因聽眾大半是年輕人而輕慢半分。話題不知如何,就轉到有償報告文學上去了。先生語氣驟然激憤,他說:自古以來,文章乃擔道義之事,誰見過有拍馬文章能流傳下來?誠然古人也有干謁權貴事,但就是詩聖杜甫的《大鵬賦》,也難以流傳。至於給富人寫拍馬文章,更乃駭人聽聞。文章書冊墮落到此,不如直接去印鈔票。古今中外,名著萬種,諸位聽說哪一部是為富翁唱讚歌的?文人既然從文,當是不屑於齷齪事,如要齷齪,又何必舞文弄墨,直當婊子去算了。
先生雖不是在說我,不知為何,我在底下聽得如坐針氈。忽然覺得文人之偉大,簡直頂天立地,只逼出我那西裝下面的「小我」來。先生演講完,學子們蜂擁而上,東問西問。我兩手空空,無以為敬,只好擠上去,雙手遞上名片一張。先生接過,看了,貌謙而實倨,微笑道:對不住,我從來沒進過什麼公司,也就沒有什麼名片可送你。我聽了,頓時無地自容,以為眼前就是魯迅再世,紅了臉,支吾兩句,便落荒而逃了。
那晚回來,我失魂落魄,晚上竟一夜未眠。先生之高風亮節,襯出了我的渺小。不要說那些狹伎風流的事,就是我洋洋得意的辦公室謀略,也不過都是小人的齷齪。現下的所謂公司,大多其實是小朝廷,老闆坐上大班椅,感覺就是在做皇帝。而職員就是一群沒有脊樑的臣子,靠溜鬚拍馬謀碗飯吃。我歷練多年,已深諳此道,知道老闆的癢處在哪裡,知道什麼場合說什麼話。先是鞍前馬後,夾著尾巴做人,其實不過是辦好了差,不忘表功;辦砸了,則死不承認,能推責任就推,推不掉就強調客觀。老闆生性粗疏,懶得過問細事,竟事事都交給我辦。我小心從事,決不違拗,總哄得老闆高興。也有那個把耿直的職員,覺得老闆的某些決策,實在低智,免不了要發些牢騷,傳到了老闆耳裡,下場就是走人。而我韜晦有術,幾年間就做到了一人之下。有那不知深淺的後來者,以為取我而代之易如反掌,視我為晉陞途中最大障礙,每每為了邀寵,便向我發起攻擊。我則先行忍讓,從不逞匹夫之勇。待挑釁者以為我不過爾爾,則不免大意,行事必然乖張,露出些破綻來。我則無意間向一二同事稍稍提起,有那好事者,便會跑去向老闆報告。老闆來徵詢我的意見,我這才施展反擊,痛陳此人之不可靠,對手的結局可想而知。如此,屢試不爽。久而久之,職員都知道我一手遮天,想邀寵是不能繞過我的,於是紛紛向我示好,我則將他們收為心腹,或給予好處,或幫忙遮掩過失。職員們自是感恩,在老闆面前,只說我乃是少有的好人。老闆越發認為他沒看錯人,我這宰相也就當得更自在了。從此大家不再叫我副總,而改稱「某大人」。我心裡只笑,大人之所以是大人,不過是多讀了幾本中國宮廷史罷了。
上述種種,現在想來,都是我年輕時最痛恨的小人行徑。現在,我不以為恥,反倒沾沾自喜。人要墮落,為何竟如此之快?想了一晚,早上,我叫來司機,載我至海濱,看了大海碧濤良久,終於問自己:人,怎樣才不算枉活一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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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那以後,我訂了《讀書》雜誌和《中華讀書報》,開始了思想回歸的歷程。九十年代的後期,有幾個詞是知識分子文章中出現頻率最高的,比如「人文關懷」、「精神家園」、「堅守理想」。這些東西,打中了我的思想軟肋。我想,我的精神,確實脫離了家園,遊蕩得太遠了。我們這個公司,在九十年代前期,曾在三年內,折騰光了2700多萬資金,最後換來的是一片荒草地。這些錢,沒有一分錢是勞動創造出來的,都是公司通過各種烏七八糟的手段借貸來的。當我跳出了商界這個圈子來審視我們這群人的時候,確實驚出了一身冷汗。我們根本不是什麼先進生產力的代表,而是寄生蟲。2700萬不可能是銀行憑空印出來的,而是有人一元一元地用勞動創造出來的。我們把它變成了銀行呆帳,變成了杯盤狼藉,變成了一片荒草。我們當初的註冊資金是假的,可行性研究報告是假的,我們的經濟活動整個都是假的。在揮霍掉2700萬的日日夜夜裡,只有荒淫無恥,才是真的。
退之先生喚醒了我的良知,一種人文主義情懷在我心中滋長。我每天仍在上班,做計劃,發指令,職員們看不出有什麼異常。但思想的風暴始終在醞釀。直到有一天,我在電視裡看到一則公益廣告,得知只要肯出手捐助200元錢,就可以使一個失學的鄉村孩子上一年學。風暴終於摧枯拉朽地襲來。我拿過了計算器啪啪按了幾下,得數讓我目瞪口呆:我們揮霍掉的2700萬足可以使13萬5千個失學的農家子弟讀一年書。我是個因為文革而少年失學的人,又是個在窮鄉僻壤呆過的人,精神上嗷嗷待哺的苦難滋味,終生難忘。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。有那麼一段時候,我耳邊總是恍惚能聽到13萬個孩子的飲泣聲。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,但就是揮之不去。我無法想像2700萬變成現金能有多大一堆,我只知道:我們已經罪惡如山!
終於,我跟老闆攤牌了:我要走。既然我已知道了罪惡,我就再不能與它共處哪怕是一天。老闆當然無法知道我的思想變化,他掩飾不住驚奇,說:你幹嘛要走?這公司不就是你的麼?你要到哪兒去?你還能幹什麼?我說:我要去北京,我要去搞文化。老闆說:在公司你有房有車,我待你像親兄弟。這兩年是不大景氣,但我們的艱難期馬上就要過去,好運就在眼前。我問你,你到底要什麼?我說:人各有志,並不是你對不起我。我此去決不是為了錢。我私人帳上還有若干,實際上是你幫我賺的,公司現在需要錢,我還給你,只留下機票錢就夠了。老闆拍案大怒:你瘋了!你到北京靠什麼生活?我說:北京我有朋友。老闆氣得站起來又坐下:你,你,你老糊塗了,朋友還靠得住嗎?我說:我相信靠得住,我們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。老闆無言良久,突然爆發了:好,你走吧!走啊!我不要再見到你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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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海南那段生活的最後一年半,我思想上的衝突和對人生意義的考慮,遠比上述的要複雜得多。在九十年代,受人文主義感召而放棄商界位置,甘冒清貧生活的風險投入文化事業的,不能說絕無僅有。但我知道是極其少見,且不能為人所理解。
我走的時候,完全是低調處理。老闆未再挽留,也未在公司宣佈我的離開,一切都像只是出一趟長差的樣子。我遵守了我的諾言,把我的存款轉給了財務部,作為我臨時借給公司的錢。直到最後一天臨下班時,職員們還在頻繁地向我請示工作。是啊,多少年來我已是公司裡的靈魂人物,是機器上的主軸,所有的人都無法想像,沒有我,辦公室該怎樣運轉。最後一晚,我坐在別墅涼台上,聽著芭蕉樹葉在暗中悉簌作響,許久不能入眠。
第二天一早,我只叫了司機來送我,他憨厚寡言,跟了我多年,這次似乎察覺到了什麼,一路上悶悶不樂。在機場,托運完了行李,我跟他作別,他問:什麼時候回來?我說:說不上了。他欲言又止,最後終於問了一句:副總,你沒有什麼事吧?我忽然有些傷感,握了握他的手:兄弟,回吧!
帶著近乎悲壯的絕決心情,我飛向了北京。我知道,這一次是淨身出戶了,前程多有不可預測處。我所有的財富,就只是心裡火一般熾熱的人文主義信念了。
但萬萬沒想到的是,我到了北京還不到一個月,就陷入了絕境。不要說實現人文主義理想,連容留我的寸土之地都很難再找到了。
這裡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在北京的兩個朋友,老黑和老白。他們是我在八十年代認識的,當年都是年紀相仿的文學青年。我在南下深圳之前,曾去北京試探過出路,與兩人過從甚密。這兩人,可說是「老北漂一族」,那時我們共過一段患難,試圖用文學換飯吃。我們給當時還健在的大詩人艾無雙、馮獨秀辦過創作生涯研討會,也去挨門拜謁過各大雜誌的主編大人。我南下後,與他們的聯繫一直未斷。我在海南如魚得水時,他們還在北京苦苦地漂著,執著地要在這個文化之都踢開一扇門。兩人中我與老黑走得較近,每次去北京出差,總要去看他,盡其可能為他提供我所知道的用文化能夠謀生的線索。到了九十年代末,情況有了變化,兩人突然間暴發了。老黑註冊了一家公司,玩了幾次資產重組,把河北一家奄奄待斃的國資老礦收歸名下,成了個有億萬身家的大老闆。老白從承包報紙版面開始,進而做書、買電視台廣告時段,斬獲甚豐,也是一儼然小富。
我在決定去北京之前,他們早就數度在電話裡邀我前往,以共襄大計。提起當年我們借住在單位單身宿舍裡,徹夜連床而談的往事,都不勝噓欷。老白說:你來吧,我正好承包了一個文化雜誌,你來當主編,咱們搞他個中國的時代週刊。老黑說:你早該來,在南方混什麼,我這裡錢雖不多,包下哥們兒吃住不成問題。你我誰跟誰?明天我去方莊小區,給你租一帶鋼琴的房子,沒事你就彈鋼琴玩吧。老黑和老白承諾的兩件事,我反覆在電話裡與他們核實,直到我認為即使裡面有百分之五十的水份,情況也不至於太糟時,我才下了最後的決心。
我的這一賭實際下得是太冒險了。我一是完全低估了他們在北京浸淫多年,所沾染的八旗遺風程度。有駱駝不說牛,滿嘴跑火車,就是對此最形象的說法。二是完全低估了商業倫理對人心的改造,他們中的任何一人,都不再是當年頗有熱血氣概的文學青年了。實際發生的情況令我椎心刺骨,到今天都不願過多提及。簡要的情況是:老白的時代週刊根本還沒談下來,而且即使談下來,他也只佔小小的一股,左右不了人事權。從我到北京之日起,就沒見過這週刊編輯部的大門是什麼樣子。老黑的態度也很古怪,把我接到一個二星賓館,說:這老闆是咱哥們兒,你先住著,我已經交了半月房錢,完了你讓他找我要。方莊的那房子,嘿嘿,我這兩天周轉有點問題,你先繃一陣兒。然後兩人就蹤影全無了。老白說,他正抓緊「跑部」,爭取把週刊拿下來。老黑說,河北的老礦工人情況不穩,他要去安撫安撫。把我一個人撂在二星賓館,天天看窗外的永定門車站過火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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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開始完全沒有意識到潛在的危機,即使我事先設想了一萬種可能,也決不會想到是這種狀況。頭幾天,我還優哉游哉地到處訪親拜友,有時候去故地重遊,看看八十年代住過的老地方。十幾年過去,物是人非的感覺很強烈。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我在本文開頭提到的那個姐們兒,她叫潘婷。當年只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報社記者,後來到英國牛津去晃了一晃,回國後幹起了一個好行當,專門培訓CEO。眼下已頗有知名度,即便大集團的老總在她面前,也要虛心聆教。潘婷早年是清清秀秀的一個女學生模樣,現在已經變得異常幹練,商界的機巧似乎都在她的股掌之中。她現在諸事順遂,為人妻母,豪宅別墅置下各一套,自己開了輛寶馬車,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為走運的人。潘婷有一天請我吃飯,連帶著敘舊,席間她有一句話我至今不忘。是我先客套了一句:如今你是大忙人了。潘婷淡淡地說:可不是,下了班也要應酬。都是國際大公司的老總,不去總不好。我問:活動很多嗎?她搖頭:一般的我不會去。想跟我交往的人多了,我都對他們說,不開奔馳的,不要來找我。我不由一怔,潘婷笑笑說:你當然不同,我們永遠有共同語言,我願意跟你聊文學。我歎道:潘婷啊,咱們是兩個階級的人了。潘婷就說:什麼階級?我不這樣認為。不開奔馳,確實就不在一個檔次,沒法兒談。談到我此行的目的,潘婷很羨慕:搞文化,寫作,多好啊!我現在還停不下來,不過我現在所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將來能安心寫作。我說:那好,但寫作也要不了多少物質基礎啊。潘婷略想了想說:人哪,上去就下不來了,我不能想像靠一千多塊錢怎麼過日子。告別了潘婷,我在想,在我們這時代,像她那樣幸運的人能有多少?
我在永定門賓館窗口數了無數輛火車,給老白打了無數個電話。回答永遠是:再候候,快啦。老黑好像始終在河北老礦沒回來,手機時開時關,不容易聯繫。有一天,我從外面回來,叫服務員開門。服務員說,你這房早到期了,我們老總說,沒他的話,不能開門。我打了賓館老總的手機,問他:你什麼意思?攆我走嗎?攆我也得讓我拿出東西來呀。賓館老總說:不是那個意思。老黑只交了十天的房錢,這人就不露面了,怎麼回事啊?我這賓館是有上繳利潤指標的,時間長了我也受不了,你還是催催吧。門馬上就能開,可明兒又怎麼辦?我給老黑打電話,手機關機。給老白打電話,老白說:老黑這事兒怎麼辦的,等他回來我跟他碰碰,你再忍忍。我掛了機,明白自己是掉進陷阱了。兩個朋友,誰也不會對我的現狀負責了。只是我搞不明白,既然如此,當初為何熱情邀請我來?難道說話是不用通過大腦的?或者是他們純粹想讓我來看看他們今日的發跡,就算完了?
這一夜我想了很多,海南公司老闆的話始終在耳邊迴響:你瘋了,朋友還能靠得住嗎?是啊,我的棄商從文,竟是這樣一個結局,問題出在哪裡?
第二天一早,我走到永定門橋上,望著上班的汽車和人流,終於明白:在這個一千萬人口的都市裡,我已經被遺棄,無人可以再幫助我了。我當初放棄了公司,實際是放棄了我自己爭到的一席生存之地。它無關道德,只是個現實問題。現在,我的腳下不再有那一片堅實的土地了。我現在是站在了流沙上,沙子隨時要把我吞沒,能救我的,只有我自己,只有我的意志與七尺之軀。對文化的膜拜,是因為我長期在商界混而產生的一種錯覺。文化是不是有那麼美好是一回事,但像我這樣把生存的問題忽略了,把前程寄托在所謂友情之上,才是不可原諒的幼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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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在和潘婷閒聊時,多少還帶著點兒悠閒心態。幾天之後,我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處境,知道了自己將赤裸裸地抵擋漫天的風雨。絕境喚起了我內心一種近乎原始的求生欲。在永定門橋頭,我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被龐大的都市社會甩出來的人,必須在一天之內做出決定,我該怎麼辦?
當一切成為往事之後,當我在這裡平靜地敘述這一切時,也許可以冷靜地分析,我那時的抉擇有哪些得失。但是身處旋流之中,每邁一步,或是生,或是死,一個人怎能有充分理性的思考?一切都在原始狀態下進行,我幾乎是依靠本能在行動。
當然,也可以說,當時我還不是處在渺無人蹤的荒島。我可以向老闆說明真相,再回到老地方。我也可以想潘婷求助,先獲得一個喘息之機。也許今天看來,這兩個辦法才是明智之舉,但在當時我恰恰就沒有那麼做。為了自尊,也為了尊重他人。我固然在一夜之間成了失敗者,但我決不能給老闆留下一個反覆無常的小人形象。我知道,我深深地傷了他的心,我所遭受的厄運就是對我的懲罰。對潘婷,則要更複雜一點。多年來,我們互相尊重。我一直感到,她對我來說,更像一個成熟了的鄰家小妹,一個久別重逢的中學舊友。一種不帶雜質的相互信賴讓我們心裡熨貼。她傲視她周圍圈子裡的某些大人物,但與我卻保持著精神平等。我極為珍視這種完全超脫了功利的友誼。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向她伸手借錢,或打什麼依附於她而發財的主意。之所以如此,除了自尊以外,後來我想,最重要的恐怕是為了在心裡保住這樣一份純淨吧。
就這樣,我開始了本文開頭的那種經歷。從安定門打車把東西運到松榆裡地下之後,我數了數口袋裡的錢,只有一千多一點兒了。海南帶來的手機卡費用也馬上就要用光,我停掉了手機。從那天起,熟悉的人誰也再找不到我了。
我餘下的只有一個念頭:要找工作。時間是春節剛過,並不是謀職的好時機。我把此次滯留在北京的時間定為兩個月,因為我靠這點錢最多只能維持到四月下旬。在兩個月內要是一無所獲的話,就只能向命運低頭,去做自己最不想做的事。
我第一次感到,命運給予窮人的機會是何等的少。這世界永遠是富者愈富,窮者愈窮。《百萬英磅》裡面的奇跡是不可能變為現實的。每一筆小小的支出,都像絞索一點點在勒緊我。我寫了簡歷,要自己掏錢去打印,要買報紙來查找信息,要打公用電話去詢問單位的用人要求。這些事情,過去在公司的時候,我的概念裡是根本不要錢的。而今天,就是這麼一點點支出,就讓我像剜心一樣痛。我只能維持一個表面上的鎮定,內心裡每時每刻都在翻江倒海。看著地下室裡的灰色人群,我想到,我不過才過了幾天這樣的生活,而那些人,是常年累月這樣熬過來的。是什麼信念使他們能把這種非正常生活當做正常日子來過?這種沒有希望的人生也能算是人生嗎?
精疲力盡地跑了幾天,我很快明白了形勢的嚴峻:像我這樣年紀的人,正在成批地被逐出社會主流。沒有過硬學歷,沒有電腦技能,沒有三十歲的好年齡,想在這個高歌猛進的商業社會裡找到一個哪怕是最卑微的位置,也是夢想。我去過幾個雜誌社,寫過一些策劃書遞上去,一些精明或昏庸的辦公室主任接待過我。我看到的,只是驚奇和憐憫。環視那些雜誌社陰暗的辦公室和破爛的桌椅,我不由得想起我在海南的公司,覺得現下的情況很荒誕:我是為了精神的尊嚴而離開海南的,卻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跑到這樣破爛的地方來看人臉色?有什麼必然理由要來承受這樣的屈辱?難道是有人逼著我非這樣做不可嗎?「正義」、「人文」、「精神家園」,現在還有誰能來幫我擺脫基本的生存困境?我就像魯迅所說的鮮蝦,被投到滾水裡,結局只有活活被燙死。
退之先生,你害我不淺!你現在可以優遊卒歲,因而說一些激憤之辭是不用付代價的。如果誰真誠地聽信了你正義的感召,離開了「罪惡」,那就是我今天的下場。你的說教,你的大作,現在能幫我什麼忙?現實比一疊綱領更有說服力,我不是不能忍受艱苦的環境,我不能忍受的是這求助無門的冷酷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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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斷斷續續跑了一個多星期以後,我意識到,再跑下去是徒勞無益的。無非是再多看幾張冷漠的臉,多忍受幾回不耐煩的白眼。每天回來,從潘家園站下了汽車,走回松榆裡的路不過才兩公里,那堅硬的柏油馬路卻漫長得沒有盡頭。如果每天能回到溫暖的家,那無論多麼繁劇的奔波可能都會煙消雲散。然而,我只能走向地獄般陰冷的囚室。外面有陽光,但是你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。地下室裡可以安頓你的身軀,但四堵無窗的牆有把所有的希望隔在了外面。
一星期後,我終於停止了奔跑,從一種賭氣的狀態中冷靜了下來。我認真分析了跑過的幾個地方,得出了一個結論:如果我能夠得到普遍的賞識,那麼跑十個單位與跑一百個單位效果是一樣的。如果我真的成了百無一用的廢品,我就是跑上一百個單位也沒用。我跑過的幾個地方,是經過挑選的,成功的可能性最大。但能否被錄用,變數實在太大了,甚至,連主事者當天心情的好壞都能決定我的命運。「一切都是天注定」,汪明荃的粵語老歌已經唱了十幾年,今天,我覺得它是千年不易的真理。
所有的地方都沒有拒絕我,也也都沒有回音。我叮囑了魯花,凡我的電話一定要馬上叫我,我不在,就一定要問明對方是誰。可是,北京,這個巨大的深水潭,好像永遠不會因我而泛起一個漣漪。我漸漸地平靜下來,如同判決了以後的死囚。一種奇怪的安寧從我心底浮起來。每天,我不再期待那個將不知從何處打來的救命電話了。這個龐大的城市,你就歡樂吧,滾動吧,喧囂吧!我,一個疲憊而衰老的外地人,匍匐在你的地底,正慢慢地被腐蝕,直至死去。
我想,死,也不過也就如此了。臨死的人,還能比這更絕望或更痛苦嗎?一個儒雅的人說過,人生有大休息,有小休息,死就是大休息。我一生中用來奔跑的時間太多了,今天就好好地休息一下吧。中午,和暖的早春陽光普照在松榆裡靜靜的小街上,我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著,看著那些從身邊匆匆走過的中小學生。生命在他們身上才剛剛綻放,他們不會想到,幾十年後,也會有同樣的厄運降臨在他們開始衰老的軀體上。他們在興致勃勃地朝前走,世界是在他們的前方。我在他們後面緩緩而行,我已耗盡了氣力,世界是一個在我身後很遙遠的過去。所有的憧憬與歡樂,都變成了遠去的塵土。
前面有一個商場。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新華書店。我走進去。書架上,有一排精裝本的外國文學名著。我用手慢慢地撫摸著它們光滑的書脊。一個個親切熟悉的書名跳進眼簾。它們是老朋友,是我精神上的老相識。我在內心跟它們打著招呼:喂,你們還好嗎?我的手停在了歌德的《浮士德》上面。這是一本我年輕時沒有來得及讀的書。我們在繁華的人世匆匆而行,錯過了一些好風景。我們前行,至今毫無收穫,卻永遠錯過了這樣不能再現的好風景。現在,我可以休息了,我要來做那些永遠來不及做的事。我抽出《浮士德》,買了下來。一本已出版了六年的書,靜靜地躺在小書店裡,滿是灰塵。今天,它落到了最應該得到它的人手裡。我要休息,要看一看,那位孩子氣的浮士德博士把靈魂抵押給了什麼樣的梅斐斯特?
回到小區院裡,在石凳上坐下,膝蓋上放著又厚又重的《浮士德》。院子裡黃色的迎春花開了,開得有些驚艷。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生出這樣多絢爛的花朵,真是美得有點淒涼。孩子們陸續從水泥路上走過,上學去了。多少年前,我也有過這樣的年華,有過這樣無憂的笑。那時的陽光,也是這樣燦爛嗎?一個學前兒童從不遠處她的奶奶身邊跑過來,坐在我身邊,稚拙的手拿著一本彩圖讀物。她極其認真地在一遍一遍地念:「我愛我的祖國,我愛我的......」朗讀聲顫抖而清脆,在春風裡飄。良久,我聽見小女孩在對問我:「老爺爺,你為什麼哭了?啊?」
我收回神來,連忙抹了一下眼角,說:「孩子,爺爺是高興。你念吧,念吧。」
小女孩有些焦慮地拉起我的手:「爺爺,你回家去吧!」
我心裡湧起一種宏大的慈愛,撫著她的頭:「孩子,爺爺的家,遠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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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宋和露露離開地下室的這些天,是我精神上最為困頓的日子。當「等待」成為活著的唯一要義時,時間的推進是沒有意義的。每天都是一樣。我期望能有令人狂喜的消息傳來,也恐懼最後等來的只是個終極判決。所以,我既渴望那一天早點到來,又希望它最好慢點到來。這種矛盾心情,我沒法說清楚。支撐我熬過來的,是我每天必做的兩件事:看《浮士德》和端詳我過去的女友亞倩的照片。它們,把我帶到了一個另外的時空。
亞倩的真名其實不叫亞倩。當年她只有24歲,是個活活潑潑的小女孩,現在算來應該是36歲了。她嫁了人,生了個兒子,仍是個「朝九晚五」的上班族,為了女人的自尊而忙忙碌碌。她的名字很美,跟那時她給我的感覺一樣。她叫清逸,我想,現在公開講出來也無妨了。這個名字,我有時會在萬籟俱寂的夜裡在心裡呼喚它。我們在一起的時候,我給她照了不少照片,留下了她最美的時刻。在我床頭鏡框裡鑲著的,就是當年在深圳灣一塊小草坪上照下的。南國下午的驕陽,棕櫚樹,清逸的長髮與歡顏,現在看起來真是天國的景象了。那時我們手攜手地沿一排歐式鐵柵欄走向海邊,我一個三十多歲的人,竟歡快得像個孩子。我想,我後來始終未離開南方,潛意識裡就是為了她吧,儘管已沒有了任何意義。我不過是想,這樣離那段生活能更近一點。現在,我的小清逸已經是中年婦人了,我不能想像,嬌小玲瓏的她,變成婦人後會是什麼樣子?我們都已經老去。青春飛揚的時候,是想不到會有今天的。
《浮士德》也是能夠安慰我的一個夥伴。我慢慢地讀它,走進了一個奇詭的世界。我的靈魂,從一個狹小逼仄的空間脫離了出來,遨遊於天際。我在揣想:能寫下這部大部頭的人,能譯出這本書的人,他們在書寫時,是怎樣的一種心態呢?能如此執著地探索心靈的游離與歸宿的人,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富翁。他們奢侈得起。是他們用優雅的智慧,點破了人類的悲劇——梅婓斯特這個鬼精靈的惡魔,帶了天真的浮士德在走。眼盲的浮士德耳裡聽到的是壯麗的開掘之聲,他永遠不知道,從他腳邊到天邊,鋪開的只是一無所有的荒涼。
日子慢慢在捱。水房裡的滴水聲好像是人血管裡的血在一滴滴流光。我度過的是一些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的時光。
隔壁的兩個唐山小伙子理解我的苦悶,常來打聽:宋哥有消息嗎?我注意到,我住進來不過短短幾天,兩人的臉上竟有了些許的風霜感。某日傍晚,那個大的忽然興沖沖地來找我,拉住我說:老總,我們做了飯,走,一塊兒去吃。我不忍心,連忙推拖道:你們吃,我等下出去吃。小伙子不由分說,拉了我就走。小屋裡,電爐上燉了一小鍋菜,濃濃的肉香溢到走廊裡。我很驚訝:怎麼,改善了?小的那個站起來,喜極而泣的樣子說:老總,我們拿到錢了!我們拿到錢了!我也很高興,忙問道:是有業績了嗎?大的說:不是。是做滿了三個月,有了底薪了。我問:有多少呢?他們答道:四百。我說:不錯,要是一直沒業績,也給開嗎?大的臉色有點黯然,搖搖頭說:不是,再有三個月沒業績,我們就只能走人了。我聽了,默然無語。兩人沒有察覺我的心態,很熱情地拉我坐下,勸著:來,別客氣。多香啊!這頓飯,我沒有吃多少,只推說晚上還有飯局。他們頻頻地給我夾肉。我邊吃,邊就有些哽咽。他們,這是在吃自己的肉啊,而我......我放下筷子,一口也吃不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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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小宋失蹤四天之後,我才忽然想起,應該跟河南人老閻說一聲。老閻仍然是一邊開著車一邊接手機,他說:你那朋友,說好的跟我聯繫,怎麼人影都摸不著啦。可急壞人了。我只好掩飾說小宋臨時回家了。老閻說:這麼辦事可不行,事都耽誤完了。前天有一台灣人,看好了牛扒城項目,要談。嘿,人都找不著!人家說了,和這樣的人還怎麼談合作,算了。我說:算了就算了吧,就算你看我面子白忙一回。人都有三災八難,誰都繞不過的。老閻很警覺:老兄,咋這消沉?不是有了難處吧?我說:哪的話,沒有。老閻說:你我雖是新交,可不要見外,是不是缺錢了?缺就說話,借給你我放心,借給別人那就是白送。這北京城,我就沒遇到一個還錢的。我說:我不缺,我缺的,你也不見得有。老閻笑了:你呀,天馬行空啊,我這思維跟不上你。得,哪天咱北京飯店喝咖啡吧。
小宋錯失了一次機會,但我還是為他慶幸,老閻不是在應付。難得他在大生意的空隙中還留意了這件小事。大奸大惡我們見的多了,已經不以為怪。人的小小一點善心,反而讓我們不大敢相信。我想,只要有老閻的這份心,小宋的成敗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。也許,他能撞開的唯一的一扇門,就在老閻這裡。
我不由想起了老黑,心裡痛。在等待錄用回音的時候,我抽空去了一趟方莊小區。我想要看看,到底是一個什麼樣了不得的許諾,值得老黑背信棄義一回。看過後,卻很失望。這裡好像也是個拆遷安置區,並不是什麼豪宅。看樣子修起來已經有些年了,房子略舊,草坪也不乾淨。我懂了:老黑並不是因為承擔不起吹牛的代價而食言的,而是根本就不想兌現這諾言。哪怕就是市郊的一間平房,他也不會為我白白掏錢的。如今,朋友也要有用。可是,老黑過去,並不是這樣的。80年代的時候,拿到一筆小小的稿費,他都要和我還有老白分享。那種有福同享的喜悅,是可以掏出心來的。現在,在他名下說起來有2億多的資產,一日兩餐吃在外面,每頓起碼要兩百多,他卻不會再為昔日的朋友割一片肉下來了。
我已經不再耿耿於懷了。老黑,就讓他守著自己的奶酪沾沾自喜吧,他還不懂得什麼叫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他也許以為,財富可以萬年,良心一錢不值。可是,他這種人,哪裡會想到,在我們這個國家,還有哪一家哪一戶,是今天還能靠著五十年前的財富過日子的?
我走在方莊開闊的馬路上,心情漸漸好了起來。一種處境,你可以用另外的眼光來看。我固然是前有險阻,後無退路。但在這個不知還有多長時間的等待中,我也是個完全超脫了的人。我不用向任何人負責,我沒有任何社會身份,我不用向上司諂笑,我不用「朝九晚五」地奔走,我還可以在路邊鋪張報紙,無牽無礙地曬太陽。我是自由的。這就是自由啊。「自由」這個詞寫在紙上的時候,是何等的美好。那些曾使我心儀不置的的少壯學者們,你們所說的自由,它不在別處,它就我這裡。我正在盡情地享用它。
我現在唯一的牽掛,是小宋和露露的命運。這已經是春天了,陽光很美,杏花和梨花次第開放,就像朦朧的雲團飄起在牆頭。路上的陌生行人都沒有什麼心事,他們的臉上有微笑。你們兩個人,此刻能看到這些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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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,那不是我命運發生轉折的一天,但是我始終覺得從那一天起,我開始發生了一些改變。早春的北京,天很藍,看起來是沒有塵土的。上午,我走出小區,要去使館區北面的京東大廈去面試。一家由公司包下來的雜誌,我今天要見的是公司的老總。
在長城飯店下了車,過天橋,到京東大廈只有幾步路。我在公車上,一路打了無數遍自我介紹詞的腹稿。但是,當我走進京東大廈時,我就知道了,這次面試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。我完全來錯了地方。就像一句俄羅斯諺語說的那樣:大象走進了瓷器店。大堂裡,電梯上,出入的都是二、三十歲的白領精英。因為日常環境的熏陶,神態全不似凡人。在嚴酷的商業圈裡,35歲以上的基本就是廢物了,我這個等量級的,等於是老爺爺,恐怕只有管理這個大廈的老總才會與我相仿。
公司在二十幾層樓上。穿過幾個辦公室,我被帶進了總經理室。房間裡的氣氛我很熟悉,華麗,優雅,堅實。老總是個年輕人,溫文爾雅。他把我的簡歷找了出來,看了一會兒,提了幾個問題。比如,能否掌握電腦,有否發行網絡,組稿能力如何,有何前瞻性考慮之類。我回答完畢,見他臉上稍有失望之色。斟酌了一小會兒,他說:這個雜誌,過去投入的太多,現在人手不能加多,卻要鹹魚翻生,全面提升它的狀況,所以需要有一個前衛的、多面手式的主編。他頓了一下,接著說:顯然這工作不大適合您。我剛要說話,他卻又說道:我決定請您來面試,不是因為您簡歷上的情況符合條件,而是太不符合我們的要求了,所以引起了我的興趣。我昨天在想,您來求職,一定是有您的把握。我敬佩您的勇氣,所以想過,只要稍稍接近我們的條件,我就會優先考慮您。但是......我打斷了他,說:我理解,我過去也是坐在您這種位置上的,但是我沒有您寬容。他笑笑,說:您別太失望,北京的機會多。不過,您讓我悟到了一些新東西。我剛要起身告辭,他忽然又很誠懇地說:咱們說一個題外話,我對您這個年齡的人,不怎麼瞭解。我家裡,我的同事,還有我過去的老師當中,都沒有您這個年齡的人。我有時候想呀,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上哪兒去了?我反問他:看過《駱駝祥子》嗎?他疑惑地點點頭。我就說:這一代,都在長安街蹬三輪呢。他一愣,雙手撐著大班台,仰頭大笑。笑罷,起身與我握手道:謝謝,認識您,挺高興。他將我送出總經理室,跟辦公室裡一位胖胖的小姐低聲說了兩句,便對我說:好吧,老同志,回頭見,讓我們的于小姐送送您。走到電梯口,我對于小姐說;姑娘,您就甭送了。于小姐友善地一笑:我得送您下去,老闆的話,我得執行。下到一樓,我正要跟她告別,于小姐卻指了一下另一邊:老先生,您這邊走。她帶我走過一個玻璃走廊,拐了個彎,不像是通向外面的樣子。我就問:我們要到哪兒去?于小姐說:老闆說了,您這陣兒回去,准趕不上飯時,讓我帶您去吃工作餐,完了再走。我停下了腳步。小於有些驚異:怎麼啦?我此時也在想,是啊,怎麼啦?我的尊嚴不想去,我的胃卻很高興。好吧,好吧,我繼續向前走去。
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白領食堂,比麥當勞也差不了多少,白領們排著隊,從領餐檯前依次走過,挑選自己想要的菜和主食,最後還有飲料----牛奶、橙汁、可樂、豆漿,可以任選,然後在收銀台刷一下專用卡,就結了帳。
我端著滿滿一托盤食物坐下,小於也端了自己的一盤坐在我對面。我吃得比較快----自打住進地下室後,我還沒放開肚子吃過,包括露露請我的那回。小於吃得很斯文,泛泛地跟我聊著,哪裡人啦,住哪兒啦,什麼時候到北京的,等等。我已經吃完了,撕開紙巾剛要擦手,忽然心裡湧起了一個我一生中最卑劣的念頭。我問:小於啊,這頓飯不是您掏錢吧?小於說:不是,我拿的是公司專門接待外人的卡。我說:那我就......再吃點兒了?小於遲疑了一下,滿面笑容地說:您看,我都忘了這個碴兒了,我再給您打點兒吧。
飯後出來,在大堂裡,小於跟我握了握手說:老先生,您慢走啊,有時間再來。我說:姑娘,謝謝你了,也謝謝你老闆。我不會再到京東大廈來了。小於眨著眼,站在那兒沒動,一副非常納悶兒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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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大廈,來到路口,東三環上正氣勢磅礡地湧動著車流。我看見了路對面有一座堅實墩厚的大廈,透出不事張揚的富貴氣。潘婷的辦公室就在那裡面。它叫什麼大廈來著?萊溫斯基酒店?萊溫斯基大廈?不,不對。人老了,弦兒也調不准啦。我遠遠地看著它。我知道,它樓下的小花園入口處有一塊牌子,寫的是:專用花園,非本店住客請勿入內。沒有崗哨,沒有鐵絲網,所有的門都是溫柔地敞開的。但是,你不能進。
我走上過街天橋,俯在欄杆上看,萊溫斯基大廈仍在我的視野裡。腳下車流如水,哪些是潘婷那些朋友們的奔弛呢?從天橋上走過的,都是些漂在北京的打工族。萊溫斯基大廈的人,是從不走過街天橋的。專用的路,會送他們直接走進天堂。
我在橋上,忽然想起了一件與此時此地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。18歲那年,我在鄉下,深秋的夜裡蹲在野地裡「看青」,也就是守護著已成熟的莊稼,以防被人偷盜。有一夜,天很冷,我蜷在谷草捆的縫隙裡,露濕衣衫。谷草的霉味兒濃濃地包裹著我。半夜裡,鄰隊的一個看青漢子找到我,壓低了聲音說:小伙子,別硬挺著啦,到我家睡會兒吧,沒人看見。在黑暗中,漢子摸回了家,叫醒了老婆:別點燈,我把七隊的**領來啦,在咱家睡一會兒。城裡的孩子,瞧可憐的。朦朧中,他老婆坐起來,但猛地又縮了回去,不好意思地說:我就不起來啦,沒穿衣服。接著又吩咐老公:把櫃裡那條新被拿出來,給孩子蓋吧。漢子諾了一聲,拿出被子來,對我說:這是來親戚的時候蓋的,乾淨。你睡吧,天傍亮我叫你。那一晚,我睡得香,新被子漿過的被裡散發著香氣。那女人的模樣我看得不大清,也不過只有二十五六的樣子,其實不該叫我孩子的。往事如煙,在繁華的街頭,這些記憶猛然地冒出來,毫無必然邏輯。如今,不會再有人叫我孩子了。那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,也早該老去了。我們都在老去。
那注定了是我忘不了的一天。從京東大廈回來,我去收發室交房錢,之後又坐了一會兒。天完全暖了,大門口的棉門簾被取掉了,暖風直入。收發室裡靜悄悄的,老闆躺在魯花的床上睡午覺。魯花坐在櫃檯後,對著鏡子攏頭髮。她把鐵發卡咬在嘴裡,專注地看著鏡子,樣子很嫵媚。我拿起一本櫃檯上的舊雜誌來看。這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,一本80年代的《讀者》,那時還叫《讀者文摘》呢。我隨意瀏覽著。魯花攏好頭髮,看看我說:念過書的人,就是好啊。我說:有什麼好?魯花說:瞧您啊,不用工作,閒呆著,多好。我說:你也可以呆著嘛。魯花就笑了:我要是呆著呀,全家都得餓死。我說:我是找不到工作。魯花說:瞧您說的,您是不想幹。這北京城這麼大,還能沒您干的工作?我一時無言,想起了過去在公司,只恨每天的工作都是枷鎖,恨不能永不上班。但是現在,我渴求的就是這枷鎖。誰能給我這副枷鎖呢?誰能夠?
就在這時,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門外,不一會兒,大門匡啷一響,一個聲音飛了進來:我回來了!
我和魯花同時站起來,老闆也醒了過來。是露露回來了?
收發室門被推開,果然是。風塵僕僕的露露走進來,後面跟著她的那個姐妹。露露看見我,百感交集。她抓住我的一隻手,激動中說不出完整的話來:老師,老師呀......我連忙安撫她說:回來了就好,是放的,還是撈出來的?露露的姐妹說:虧得您送信兒,都送到遣送站去啦,撈了三回才撈出來。我問:姑娘,在裡邊,還好吧?露露眼裡慢慢湧出隱約的淚光,咬了咬下唇,說:挺好,真的,挺好。就是幹活兒......就是......她突然控制不住,撲在了我的身上,雙手死死的抓住我,頭靠著我的肩無聲地飲泣,聲音壓抑而又淒楚,一面嗚咽著說:我,就是......想媽啊......想媽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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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幕,深深震撼了屋內所有的人。就連硬心腸的老闆也為之動容,他在屋裡走來走去,不知所措。我和那姐妹把露露扶到椅子上坐下,露露只是抽泣,拿著紙巾擦眼淚。我勸慰道:孩子,出門在外,自己得保重。別哭了,小心傷了身子。老闆也湊過來說:就是,別哭啦,不都過去了嗎?走,我陪你去洗個澡。魯花抹了一把眼淚,白了老闆一眼說:歇會兒吧你!走,露姐,我陪你去。
露露下去洗澡了,收發室恢復了平靜。窗戶敞開著,春天的氣息湧進來。院子裡,有幾個孩子在嬉戲,他們在唱著一支很老的歌謠:三五六,三五七,三八三九四十一......歌謠聲裡,生活是和平的。他們處在一種保護之中。我生出由衷的羨慕:誰給了他們這樣的安寧與幸福呢?
這一天是值得紀念的。厚厚的棉門簾不見了,冬天消逝無蹤。從這一天起,走廊裡能聽到露露歡快的歌聲:辣妹子辣,辣妹子辣,辣辣辣......聽到這歌聲,那些小小的鴿籠裡,人的心復活了。地下室的冬眠成了歷史。
幾天之後,小宋也有了消息。這傢伙去的地方跟露露差不多,但原因大不一樣。一天,老闆接到看守所的一個電話,告知小宋犯了點事,被關15天拘留,到期就放回來。老闆連忙問:他犯了什麼事?看守人員說:反正不是大事,大事還不早就追到你們那兒去了?是輕微流氓罪。老闆接了電話,跟我叨咕著:輕微流氓罪?這小子幹嘛了?說著,他瞟了魯花一眼。聽到這個消息,我懸了幾天的心總算放下了。小宋目前的狀況雖然不好,但強過下落不明。15天,撈他出來也沒有意義。我只在心裡咒著他:日你個小宋,害我擔心這麼多天。輕微流氓罪!是啊,幹了什麼了你?這回到底誰是偽君子?
接下來的日子裡,我還是看書,偶或出去面試。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了,我奔跑大半天,從崇文跑到海澱,談十幾分鐘,然後接受宣判,拿回求職資料。我出發時,就能預料到該怎麼回來。某日下午,又白跑了一趟回來,走過潘家園,想起了潘婷,在路邊店給她打了個電話。潘婷很高興,說:老兄,隱居到哪兒去了?手機也不開?我說:寫作。潘婷說:真羨慕你呀,我眼下還得把生存基礎砸實,砸實了才能開始寫作。你這是住的哪兒啊?我說:潘家園。潘婷說:怎麼住那兒了?我頓了頓說:搜羅點古玩,守著這古玩市場不是方便?潘婷說:古玩?噯,我說,你是越來越保守了,我剛認識你那會兒,你多像個五四青年哪,指點江山,激揚文字。這會兒又弄古玩了。我歎了一聲說:我自己也快成古玩了。潘婷說:這麼著吧,我剛弄完一個策劃,四天,收入六萬。累了,不幹什麼了。你晚上來我家吃飯吧,晚上咱們聊聊,我愛人不在,你就住下吧。一個人在北京漂,吃不好住不好的。今兒二月二,咱們吃餃子,我這就叫褓姆動手。我支吾著,不知該不該答應。潘婷說:噯,來不來?你痛快點。我只好說:好吧,我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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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婷提前下了班,在潘家園古玩市場門口接上我,直奔北三環外她的家。坐在寶馬車上,從車前窗看出去,北京真是天地一新,纖塵不染。所有的灰暗一下子就遠離了我。寶馬就是寶馬啊,此刻的潘婷,昂揚而內斂,猶如資深騎手駕著坐騎狂奔。我此刻也有一種巴爾扎克式的豪情:大道如青天,高架路旁桃紅柳綠,哪裡還有我粉碎不了的障礙?我禁不住讚道:夠過癮的啊。潘婷說:你說這車?沒錯,啟動起動時感覺特棒,但是吃油啊。
潘婷家是那種不帶電梯的小高層,房子在一樓,後窗外有個小花園。進門後,沒看到屋裡有什麼豪華飾物,但感覺上卻有一股凌人的盛氣向我逼來。潘婷說:這房子不怎麼理想,缺個僕人房,我只圖它位置好。我問:怎麼著,是光腳還是換拖鞋?潘婷說:等等,襪子臭不臭?你們這些中國男人真是不可救藥。我留學幾年回來,中國的廁所都不臭了,男人的襪子還是臭!她叫來褓姆,吩咐找來了一雙乾淨襪子。我脫下髒襪子,褓姆自去處理了。
坐在沙發上,我左看右看,又朝落地窗外張望,一邊就問潘婷這房子的基本情況。最後終於明白,那種逼人的富貴氣是從哪兒來的了。是地板!深紅色,平如鏡,光潔如玻璃,我起身蹲下,用手摸著,一邊就自言自語:嘿,怎麼處理的,這麼好。潘婷說:老兄,到我家怎麼研究起地板來啦?我看你是越來越迂了。起來吧,喝咖啡。香味兒飄起來,我嗅了嗅,真是久違了。起得身來,我看了看窗外,說:到後花園坐,怎麼樣?潘婷欣然地說:走吧,自己端著,買一樓就是為了這個。
這私家花園其實也不小,足有40平方,綠草如氈。潘婷拉了兩把宜家出的那種怪怪的折疊椅,放在靠窗的小平台上,平台有護欄,杯子可以擱在上面。我說:你要在草坪上搞個太陽傘,擺上鐵藝桌椅,多方便,小偷也偷不去。潘婷笑了:你就胡說吧,這裡面哪有小偷?此時斜陽照下來,草坪像鍍了層金黃的膜。看身邊,佳人,咖啡,豪宅棟棟,草坪邊緣還有一圈童話式的白色木柵欄,這使我產生了極強的恍惚感。我忽然明白了,潘婷說的「人,上去了就下不來」是千真萬確的。我想到這兒,便說:你找我來,是聊文學。可是坐在這樣的地方,還聊文學有什麼用?潘婷說:你就是愛走極端,大概你一生成也是它,敗也是它。我說:不是我走極端,是你走到了極端上。你這一處房就不小了,那套別墅更大吧,還有兩部好車,還砸實什麼生存基礎?你這還不能放心生存,像她們......我一指正在給草坪澆水的女工......她們怎麼辦?潘婷說:我和她們沒有區別,都是靠勞動吃飯。我這每一塊錢,都是誠實所得。所得多少,決定了生活水平。他們有她們的恐懼,我有我的恐懼。她們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學校,我的呢,是貴族學校,你知道要用多少錢,將來出國還要用多少錢,不砸實行嗎?這時,我忽然想起一件事,就問:你這三房兩廳,我今晚住哪兒?睡書房嗎?潘婷說:書房褓姆睡。我說:讓我睡客廳?潘婷一笑:睡我兒子房間。我說:讓我和你兒子擠一床?潘婷樂不可支:我這回相信你還是個王老五了,真省心哪。我兒子上的是貴族學校!禮拜天都難得回來。我慨歎道:朱門,你這才是朱門哪!潘婷撇撇嘴道:我不過是勞動所得,不像你們,貸了款花天酒地。
晚飯是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飯,餃子很香,使我感到,不管有多少資產,潘婷還是活在人間的。乖巧的山西小褓姆一口一個「叔叔」,給我添油加醋,飯桌上一派暖融融的家常氣氛。飯罷,小褓姆收拾完,躲進了書房,把門關了。潘婷走過去,敲敲門,推門對小姑娘說:我和你叔叔談話,關門幹什麼?你該幹什麼幹什麼,11點半給叔叔放水洗澡。我連忙說:到時我自己洗,自己洗!潘婷忍不住了,靠在沙發上捂著肚子笑:你腐敗都腐敗到我們家來了,可不是你自己洗,誰給你洗?我也紅了臉笑:那就......誤會,誤會!
潘婷笑夠了,說:你可別給我出醜了。我前兩天看《讀書》,隨手寫了個東西,你看看。她去書房拿了一份打印稿,我看了一下標題:中國知識份子的精神家園在何處?我深感意外:哦,你對這個還感興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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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接過稿子,認真看了一遍,感覺不錯,當年的小記者銳氣仍在。放下稿子,我說:這個問題我不想和你討論了,我考慮了不止一百遍,已經有答案了。潘婷很感興趣:哦,你說說。我說:不就是中國知識份子為什麼找不到精神家園嗎?潘婷坐正了一下,催著我:對,你說吧。我說:因為缺錢!潘婷大失所望:你呀,徹底墮落了。我說:我本來就地位低下,還能怎麼墮落?潘婷說:你過去可不是這樣的,現在怎麼有點玩世不恭?受什麼挫折了?我說:我從來正正經經做人,卻活得不如鼠竊狗偷的人,你還讓我怎麼正經?潘婷說:你看看,知識份子的毛病來了吧?活得不如人,反而怪規則不好。大家都是在一個規則下遊戲,你沒玩好,怎能怨別人?我說:先不說別的,就這35歲以上的全是廢物,沒人要,這規則也有理?你說過了35的,就不要活了?潘婷說:規則之所以是規則,總有它的道理。我還快35了呢,你看我有活不下去的意思嗎?我說:你是佔盡了天時地利,怎麼可能人人都像你?潘婷說:我的一切都是我爭來的,沒借過別人的光。我說:那沒出過國的怎麼辦?沒上過大學的怎麼辦?誰都像你「談笑皆奔馳」,那的確是不可能,但總要讓人活。潘婷有點不屑:你就愛聳人聽聞,這年代,還有活不下去的?我沉默了一會兒,說:潘婷啊,你這後花園,它的確是好啊。
爭論到半夜,潘婷說:我看你累了,咱別聊了,你洗洗睡吧。還有,人家褓姆還小,你可別瞎開玩笑了。
我躺在床上,睡不著。心裡在想,這一套房子裡,今晚睡的是兩個階級的人(小褓姆不算),剛剛爭論過一個問題。這樣的爭論,能有結果嗎?昏昏然中,一頭栽入了夢鄉。於此一夜無話。
第二天早上醒來,晨曦滿屋,去洗了臉走到客廳裡,小褓姆早把早餐備好。她對我說:叔叔,你先吃吧,潘姨還得再睡會兒呢。小廳的餐桌上,麵包、黃油、煎蛋、牛奶和幾瓣切開的橙子已經擺好。我問:小姑娘,你叫什麼?褓姆說:俺叫翠花。我說:哦,翠花,一塊兒吃吧。翠花說:俺吃啦,你自己用吧。麵包是我剛去門口店裡買的,新烤的。我說:那我就用啦。翠花說,麵包我可買得多啊,你別剩下,剩下的就扔了。我略感驚訝:扔了?翠花說:潘姨不吃隔天的麵包。我吃驚地用手在空中抓了兩下:這就,這就......扔啦?翠花掩著嘴笑:叔啊,你怎麼跟趙本山似的?我自知失態,連忙坐下,說:不怕,吃不了,我帶著走。翠花又笑:你真是逗,你是幹什麼的,演小品的嗎?我們家平常也有男的客人來,潘姨都不拿正眼瞧他們,說他們是繡花枕頭。我跟了她這麼多年,我看,她就對你好,還請你在我們家睡覺,別人哪能啊。你說你昨天也不知道去哪兒了,身上還一股子地窖味兒,這要擱別人哪,我潘姨早捂鼻子攆人啦。我輕吁一口氣,說:我昨兒上農村拍電影啦。翠花眉毛一動:你真是演員哪!這時,忽聽潘婷在我身後說:你又逗人家小孩兒!
早飯後,潘婷在處理一個緊要的傳真件,我搬了椅子去後花園坐。一會兒,柵欄外的小路上過來了一對母女,母親有五十多歲了,女兒二十五、六的樣子。走過柵欄外面,她們停了下來,小聲商量了幾句。那母親轉向我,畢恭畢敬地問:請問老同志,這房子裡面結構怎麼樣?我說:可以啊。那母親又問:洗手間大嗎?我一下明白了,這是來看房子的,把我當成戶主了。我連忙說:不小,有窗戶。母親又說:玻璃窗好像是單層的?我說:不是,是雙層的,新工藝,不容易看出來。哦,母親點點頭,很滿意的樣子,又要問什麼。那女兒示意趕緊走,母親卻執意要問。爭了兩句,母親以更為謙恭的態度又問:勞駕您啦,您住進來多久了?有什麼質量問題嗎?我一時難以回答,只感覺這一問一答中,我儼然成了豪宅的主人。看見那母親小心翼翼的樣子,我心裡不忍,便站了起來。那母親趕緊說:您老可別站起來,我這姑娘要結婚啦,想買套房,工薪族啊,攢點錢不容易,想多問問。我心說,幸虧昨天我把房子的情況摸了個透,不然准要露餡兒。那女兒面子上擱不住,也不看我,一個勁兒催母親快走。那母親訓她:急什麼?問問也不丟人,攢一輩子的錢都給你們,還得再付按揭30年,不問個心裡踏實,行嗎?聽了這話,我心裡更加惶竦,想想既然潘婷能買,估計錯不了。便說:您放心,這房沒什麼問題。買小點面積的更好,圖的是個精緻。那母親就對女兒說:你看看你看看,我怎麼說的?老太太謝了我,兩人就走了。那母親羨慕、謙卑的目光不知為何深深刺痛了我。我重新坐下,心裡反覆念著:什麼是尊嚴?錢!錢哪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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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婷弄完了傳真件,推開玻璃門,對我說:怎麼樣,這景致?我感慨道:嘿,潘家的花園啊,我這輩子忘不了啦,就是個童話世界嘛。潘婷說:你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,在海南不是住別墅的嗎?怎麼這樣感慨?我說:我們那別墅,又不是我們自己蓋的,92年偷工減料的貨,那能和你這比。潘婷就說:好了,不和你閒扯了,我上班去,捎你一腳吧。我問:是去那個萊溫斯基大廈?潘婷捶了我肩膀一下:什麼萊溫斯基大廈?凱賓斯基酒店!我看你是在海南呆糊塗了。要不你留下,再住一天?我趕忙站起來:不住了,你這兒不是我住的地方,什麼都不敢碰!我走。潘婷就笑:你這人,跟我們那口子一樣,流氓無產階級。去年冬天暖氣太熱,他洗了澡,總是光不出溜就跑出來。我跟他急了兩回,說搞天體運動愛上哪去上哪去,你不尊重我,你還得尊重翠花,人家一看你洗澡就嚇得臉煞白......哈,不跟你扯了,你把你那頭梳梳,快走吧!
車到了凱賓斯基附近,潘婷問我:把你放到哪兒?我說,就前面的公共汽車站吧。潘婷看看我:你不是要坐公車吧?我說:我有事,你甭管。潘婷說:那兒停不了,老兄。我繞個彎兒,把你撂使館區吧,你願上哪兒上哪兒。在肯尼亞大使館門口,我說:行了,我就這兒下吧,你趕快去上班。我下了車,潘婷探身正要關車門,忽然停住,問道:你那是拿了我們家什麼?我拎著手裡的塑料袋晃晃:剩的麵包,還有昨天剩的蛋糕。潘婷說:你拿那幹什麼?過夜的蛋糕可不能吃啊我跟你說。我說:我知道。不是我吃,拿回去餵狗,餵狗啊!潘婷嗔了一聲:毛病!光地把車門關上了。我正要回身離開,她又放下了車窗,對我說:你是遇到了困難吧?我說:沒有啊,挺好的。潘婷歎了一口氣:你比我大那麼多,怎麼每次見你就有一種當媽的感覺呢?讓人放心不下的。你呀,該討個老婆啦。我擺擺手說:行,這個問題下回再談,快走吧,站崗的武警都盯上咱們了!
走在使館區幽靜的林蔭道上,看樹上的新葉翠綠翠綠的,一派清新。我忽然想起,現在已經是3月底了,昨天不可能是農曆二月二,除非閏了一個二月。不過,這都不要緊了。是也罷,不是也罷,都不過是個由頭。在偌大的北京城,只有潘婷這樣一個老朋友是出自真心地關心著我。這種友誼,不帶雜質,跨越了身份界限,讓我心裡暖暖的。
回到那旅館,一切如舊。從昨天到今天,我去天堂裡逛了一圈,回來後的感覺更加觸目驚心。走廊裡的霉味兒又撲鼻而來。正開房門的時候,老闆過來了,一見我,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,小聲問道:你昨晚沒回來?我說:是啊。老闆又問:去朋友那兒住了一宿?我有些驚奇:不錯。老闆看看四周,又壓低了嗓子問:你朋友是在潘家園舊貨市場門口,用車把你接走的?我心內一懍,盯住老闆,發現他也正盯住我。我急忙問:你怎麼知道的?老闆說:我昨兒去潘家園百貨商場買「夫妻樂」,完了出門,一下就看見了你。他又四周看看,用幾乎耳語的聲音說:我看見開車那女子了,那是鞏俐吧?我笑了:你可別神神叨叨的了!什麼鞏俐?那是我朋友。老闆說:放心吧,我給你保密。唉呀,鞏俐的朋友......北京城,藏龍臥虎啊。瞧我,還便宜了你20塊錢房錢呢!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,背著手走了。
從那天起,地下室裡的我,多了一個外號——「鞏俐的朋友」。人們看我的眼光更加複雜,對我的尊重也越發真誠了。
僅僅住了一天的豪宅,全身的細胞都不能再適應地下室了。往日已經習慣的潮濕、陰冷、霉氣與雜亂,都變得分外強烈。露露忙工作去了,走廊裡只有空蕩蕩的腳步聲、器物碰撞聲和水龍頭的放水聲。我睡不著,也看不了《浮士德》。把架子上的書亂翻了一遍,找了本加繆的隨筆集出來,披上棉衣,一段一段地讀著。忽然,眼前出現了這樣一段——
誕生到一個荒謬世界上的人,唯一真正的職責是活下去......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於死亡,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路上了。正確的路是通向生命、通向陽光的那一條。一個人不能永無止盡地忍受寒冷。
是啊,「一個人不能永無止盡地忍受寒冷。」這是我以前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會有當下如此感覺的一段話。我的眼前一亮,彷彿暗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。那火,是我用了我身上的油脂與骨骼點燃的。在依然是沉寂的地下室裡,我這個「某人的朋友」,一時間心潮激盪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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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壁唐山的小伙子回來的比較晚,十點半了,才聽見門響,我拿著從潘婷家帶回的麵包和蛋糕,敲開了他們的門。兩人見是我,滿臉的疲憊一掃而光,高興地拉著我坐下。我把袋子遞給他們,說:今早在朋友家,拿了點蛋糕和麵包回來,原想自己吃,又沒胃口了,給你們吧。大的就說:那不行,您留著,我們都吃過飯了。我說:你們別嫌棄,是新鮮的,我這老頭子,吃不吃無所謂。我一把塞過去,不容他們再推辭。
我看他們的床上,攤開著不少紙張,上面有圖,紅紅藍藍的畫了些記號,就拿過來看。一看,嚇了一跳。只見上面寫著「金台小區敵我六方態勢圖」、「甜水園小區掃蕩成果圖」、「敵牌B公司戰略部署詳圖」......等等。我詫異地問:這是什麼東西?心想,兩個小伙子總不會是敵特吧?大的不好意思地笑笑:我們自己瞎搞的,不搞心裡沒譜。一塊肉,六家分,不搞明白,我們就是白跑。我問:掃蕩是什麼意思?小的在一旁解釋道:就是篦梳子戰術,挨門挨戶串,每個樓每個門牌都要掃一遍。有半信半疑的,或者態度客氣的,就記下來,等第二次重點攻關。我大致明白了,便問:你們今天回來晚,就是掃蕩去了?兩人點點頭,小的說:累毀了。我又問:那住家的有態度不好的嗎?大的說:怎麼沒有?現在詐騙的多,我們也跟著吃瓜絡。挨攆是小事兒,弄不好人家一頓臭損,什麼要飯的啦、騙子、找挨抽哪、要報警啦,你還得賠著笑臉。我們這一行,就是裝孫子。沒有比我們更孫子的了。我奇怪:你們也不像壞人哪?大的說:您老看我們不像壞人,可有人一見打領帶的上門就急,話都不讓你說就關門。你說我們兩土拉巴嘰的,要不打領帶吧,就更像壞人啦。難哪!我就笑笑說:過去我在公司,也挺煩推銷保險的,見著就攆,也挖苦過。大的說:您老要是攆人,也是文明的,錯不了。有的北京老爺們,他煩了還打呢!他說著,一把拉過那小的來,讓他張嘴,然後說:您看看,這門牙都給打掉了。我看了看,果然缺了一塊兒,不禁憤然:你告他呀,隨便打人還行?大的說:弄不了,你告派出所去吧,能怎麼樣?賠點醫藥費拉倒,可這一片兒名聲哄哄開了,你就別想再去做了。所以我們這行有個規矩,叫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。打掉了牙,往肚裡咽吧!我一時心裡難平,就說:你們這工作,底薪少,又受氣,別干算了。大的說:不幹哪成?好歹保險公司給你出個名義,到哪兒去能說出個身份,你不幹,就成盲流了,無業遊民,呆都呆不了啦,還找什麼工作?說著,我看那小的眼圈兒就有點紅,趕忙起身告辭。兩人自是千恩萬謝,送我出來。
回到屋裡,那小的嘴裡殘缺的門牙老在眼前晃,我心裡不由難過,忽而想到潘婷的小區啟用才不到一年,富人又集中,推銷保險命中率可能會高,便想,應該告訴給兩人。我又去兩人那兒,門沒關嚴,我推門進去,卻見兩人正拿著我那剩的麵包和蛋糕,狼吞虎嚥。我們兩下裡一齊呆住,我連幹什麼來了都忘了,連忙退出,一面連說:走錯門了,走錯了!
第二天一早,我出門去買早餐,正遇上兩人也出門。我打了個招呼:今兒又掃蕩去?那大的急急地走過來,握住我的手,一下眼睛就紅了。他憋了半天,只說出一句:老總,大哥啊,我們......就啥也不說了!說著,眼淚就落了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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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著馬路上兩人瘦弱的身影遠去,我不能想像,他們每天是如何掙扎的?此刻路上行人匆匆,看那簡陋衣裝,都像是那種「在路上」的年輕人。一天的掃蕩下來,不知這些疲憊的人能收穫到多少?像潘婷那樣出入於凱賓斯基的人,可曾會有一分鐘留意到他們的存在?我好像有些悟到了,唐山小伙子對我的感激,決不是因為我送了他們一袋麵包。他們也是有自尊的,怎麼可能為一點嗟來之食而感激涕零?我想,是因為我注意到了他們。苦難中的人們缺的並不是一點什麼資助,而僅僅就是一個善意的笑。
買了一個燒餅,忽然就覺得腳軟。看看馬路邊還乾淨,索性就坐下來吃了。想想昨天,早上還坐在潘婷清風四面的廳堂上,喝牛奶吃麵包,窗外草地有如夢幻。那一切,倏然遠去,眼前的這個雜亂污濁的市場,就像是被上帝遺忘了的角落。這才是命運分派給我的地方。馬路邊,還坐著些補鞋匠和賣廉價襪子的小販,有幾個退休老人在百無聊賴中曬太陽。我坐在這裡,並不覺得扎眼。太陽很暖,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。書也不想再讀。暗夜的火,到了白天的真實場景裡,竟暗淡得微不足道。從30年前讀《約翰-克裡斯朵夫》開始,不知有幾千萬字被我吃掉了。從鄉村土炕上一直讀到海南的別墅裡,幸福並沒有離我近一分,而痛苦也沒有離我遠一寸。我惶然依舊。從盧梭那個時代起,哲人們就在絮絮叨叨,一直講到英名蓋世的哈耶克。美麗的詞彙像蝴蝶一批批飛過,睿智的明燈一盞又一盞亮起,我卻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門。既然渴望勞動而不得,那哲學還有什麼用?我不懂,那些說了一兩百年的東西,難道它們是根本不結果的嗎?
昨天的此時,潘婷家的小區裡,有美艷如花的女人清早起來遛狗。女人們傲慢如皇后,狗們猶如在天堂裡撒嬌。我遙望著美景,偶然閃過一個念頭,這些寵物們,每月不是一兩千元就能打發得了的吧?超市裡不缺狗的罐頭,而我身後這地下室裡卻缺少人的麵包。為何人們身處這種荒誕而不自知?為什麼,為什麼?沒有人能為我解釋,沒有。
屁股漸漸坐得麻了,便想起身。正搖搖晃晃地站起的時候,聽見身後露露在喊我。回頭看去,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飄飄的紫色長裙,就像一隻蝴蝶向我飛來。露露的身材好,前面尤其挺好,她舉臂招呼我的樣子,真像是那個《引領自由前進的女神》。
露露到了跟前,就有些嬌嗔地說:老師啊,怎麼在這兒坐著,不怕得風濕?您可不能自暴棄啊,我都看著心疼!我說:孩子,我老了,無所謂了,你還是心疼心疼自己吧。露露又說:老師,您別愁,車到山前必有路。昨天鞏俐不還看您來了嗎?他們說您......唉,我不信。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。我說:你就拿老師開心吧!露露說:我哪敢啊,我這兒還想求您辦點兒事呢。我問:想去拍電影啦?露露就親切地靠過來,攙住我說:還說我呢,您不也拿我開玩笑?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媽呢,他張藝謀也不認我呀!笑罷,露露從手袋裡拿出一張折著的紙說:老師,我給我媽寫了封信,您幫著看看,妥不妥,完了給改改,晚上我去拿。我說:行啊,你老師就這麼點兒用了。露露忽然在我臉側不易察覺地輕吻了一下,說了聲:您可好好給我看看哪。說罷,轉身就奔馬路上攔車去了。
我回到院子裡,在石凳上坐下,把信紙展開來看。這是一張普通的單位信箋,紙質粗糙。露露的字寫得七扭八歪,意思倒還明白:
親愛的媽:
見字如面。我春節沒回去,可想你們。我已經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個月了,工資很高,老總對人好。我們在北京最高的樓裡上班,都能看到咱們家了。工作很忙,我很受重視,責任大,春節公司來了不少客人,忙的很,晚上要加班,不能回家。
爸上次要錢看眼睛,我一時拿不出,你們不能急。北京是大城市,花錢花的快,過二個月再說吧。錢早晚會有,二嬸欠咱們家一百元錢,爸不要去要了,她家死了勞動力,我們要錢別人笑話。我多加幾個班就有了。
處對象的事,媽你看著辦吧。馮家莊那個我看可以,嘴歪,但人好,你讓他能不能等二年,不能等不行。我還得干二年。弟的學費我馬上寄家,給老師說慢幾天。
爸不能幹活別幹了,休息二個月,等我把治眼睛錢掙出來。今年下雨了嗎?莊稼什麼時候種完,別讓弟干太多,學習重要。
等過二年,我錢多了,接爸媽來北京,看故宮,來公司住。我請你們吃考鴨子。
此致敬禮!
女兒露露(小芳)敬上
風吹過,吹的信紙嘩嘩的響。我揉了揉眼角,抬起頭來。街上依然人來人往。在那數不清的人群中,我彷彿看見,露露長裙飄飄,高昂著頭顱,正奮勇前行。
那天那個小女孩不知什麼時候又跑來了,她跟我已經熟了,問我:老爺爺,你在認字嗎?我笑笑說:是啊?小女孩說:我看看可以嗎?我把信遞給她。女孩仔細地看著,繼而大聲地讀出來:親愛的媽......親愛的媽......
清脆而顫抖的童聲又在浩蕩的春風裡飄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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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摸了摸孩子的頭,只覺得手在抖,抖得控制不住。小姑娘有兩個小酒渦,眼睛閃閃發亮。那種清亮,是高山上的一面湖啊。我在心裡默念:孩子,你會長大的,總有一天,大到能夠理解我此刻的心情。我不知道你的家庭,也不瞭解你有多聰明,只願你長大了,事事就像潘婷那樣如意吧。當然你決不可能有露露那種命運,但是露露在你這樣大的時候,紮著羊角辮,騎著老牛跟爸爸下地去,又何嘗沒有你這樣的快樂?孩子啊,你說,爺爺的這一輩子是不是整個就是活錯了。是不是我應該倒著活才對呢?那樣,天就一天比一天藍,螞蚱家雀就一天比一天多,爺爺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怕冷,什麼都有爹媽去擋著......孩子,你長大,爺爺會喜歡:你要是永遠不長大,爺爺就更喜歡了。這時,小姑娘拿著信,爬上了我的膝蓋,望著我說:爺爺,你會折紙飛機嗎?我說:會啊。女孩就說:用這張紙疊一架飛機吧!我說:那不行,這呀,是一個阿姨給她媽媽寫的信。女孩說:它飛呀飛呀,不就飛到阿姨的媽媽那兒去了嗎?我心一酸,把信接過來,把女孩放到地上說:阿姨的媽媽住在鄉下,沒有飛機場,落不了飛機。快去玩兒吧,啊。女孩一百個不樂意地跑開了,忽然遠遠地又朝我笑,揮了揮一隻稚拙的小手。我眼睛模糊了:因為那姿勢太像露露剛才了。
就這樣,在地下室裡熬到了春暖花開,我的處境卻更艱難了。交了四月份的房錢,口袋裡只剩二百多了。人間盡芳菲的四月,我連飯錢都成問題了。絞索正一天天地套緊,所有的雜誌社、公司就只剩一家尚未回復了。幾乎所有的求職資料都像退貨單一樣,轉了一圈後回到了我的手上。我把那些精心撰寫的資料拿到水房,一把火燒掉了。殘灰就像一個人的骨灰,旋起,落下。一個失去了價值的人,已經死了。在這個玻璃幕牆壁壘森嚴的都市,有一個人絕望地推銷自己,但最終也沒有把自己推銷出去。二十幾年前,我看過《推銷員之死》,現在,又一個推銷員,也死了!
下午,照例去買晚報,回來時,卻見收發室門口停著一輛本田轎車。我心裡驚訝,這種地方也有中產階級光臨?進得大門,只看見河南人老閻迎面而來。老閻神色凝重,急跨兩步上前,雙手緊抓住我的衣袖,急切中嘴唇都在哆嗦:你咋住這兒?你咋能住這兒?出啥事兒啦?我對老閻說:你放開,咱們好好說話。老閻漲紅了臉說:我這兩天就疑心,打開手機查了存號,一問,原來在這兒!我剛才下去看了,這地方......嗐呀!咋說你?不是跟你說過,缺錢了說話嗎?怎麼就信不過我?我說:老閻啊,沒啥大不了的,我經的事多了,我還有錢呢。老閻急得跺腳說:你......你咋能住這兒?咱們是男人,男人啊!我淡淡一笑:老閻,你是沒吃過苦的,真的沒什麼大不了。咱們借個地兒說話吧。老閻說:你沒殺人吧?沒殺人,走,收拾東西,去我家。我說:我現在不能離開。老閻說:你別顧慮,我那老婆也不是什麼老婆,小密,她不敢說不。我說:大密我也不能去。老閻說:好好,咱們先吃飯,行不?
飯桌上,老閻問清了我的情況,一面咒一面就歎息,到最後也沒能說動我。他掏出皮夾子來,數了數,把大票全拿了出來,要塞給我。我用手擋住說:這樣吧,我真要是山窮水盡,再找你。老閻愣愣地看著我,猛吐一口氣,說:好,你狠,你有骨氣!我不勸你了,你自己保重吧。說著收起了錢。送我到地下室門口時,他在車窗裡看著我,欲言又止,一歎氣,一搖頭,開車走了。
進了大門,見老闆袖著手正在探頭張望。他笑嘻嘻地對我說:這位是誰呀?張藝謀他弟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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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上午,老閻打了電話來,他說:我想了一宿,現在心平氣和了。你在海南的情況我也知道一點兒,那個老黑我也瞭解。我就是問你,為啥要離開公司?我說:說來話長,就是不願經商了,想搞文化。老閻說:那也不該冒冒失失就來呀!我歎了口氣:我不算冒失,該問的都問了,倆朋友都拍了胸脯。老白把雜誌也給我寄來了,草簽的合同也傳過來了,都不是假的。老黑那兒,即使不能租帶鋼琴的房,在方莊隨便租個地方還不是難事吧,就算租個平房也行啊。我怎麼判斷這兩個信息是完全沒影兒的事呢?哥們兒一場,他們何必成心坑我?老閻說:你就是書生氣。別說朋友,爹媽都能騙,你還信朋友?他有錢送給小蜜,還能惦記著你?——我可除外啊!我笑笑說:算了,吃虧長見識吧。老閻說:他倆在北京混,就憑一張嘴,今天去總參,明天去國務院的,北京他*媽的這套號人多了。我要是你,打死我也不來。我說:唉,下回吧。老閻就說:我知道你是不願白拿我的,這麼著吧,我能夠治得了那老黑,你等著吧,我要讓他給你跪下,請你去住賓館。我說:你也來這兒滿嘴跑火車?老閻說:三天,不出三天。你等著吧。
老閻不是個深刻的人,他的直覺在這個毫無信義的商業社會裡卻很有效。「打死我也不來!」我缺的,就是這種透徹。至於他的承諾,我並沒有在意,路是自己走的,埋怨他人沒有用。我落到這種邊緣地位,就是上帝對我的天真所做的懲罰。我決不會借助老閻的力量離開這裡,我忽然有一種近乎自虐的倔強,要把這種絕望體會到底,以便讓自己終生記住一個教訓:信任他人,就等於自殺。
晚上,在水房遇到了露露。露露笑著說:老師,你改的那信真好啊,假話都變成真話了!我苦笑道:你這是在罵我。露露說:哪兒啊。老爸老媽都指著我呢,不撒謊不行啊。唉,你說這農村,刨地三尺咋就刨不出個飯錢來?老爸就是個白內障,千把塊錢的事,沒我,他後半輩子就得當瞎子。我說:你少花點兒,多寄點兒,老爹不容易。露露便收斂了笑容說:我爸最疼我了。他要知道我幹這個,准氣死。可是不幹這咋辦?哪兒也沒有慈善堂啊。她略頓一頓,問我:您也最疼您的姑娘了吧?我遲疑一下說:是啊,疼,心疼啊。露露突然懷疑地說:那不是你姑娘吧?是您的......小蜜?我啞然失笑:我老頭子了,什麼小蜜?我是寧可餓死,也願意我女兒過上好日子。露露說:我想也是,哪兒找你那麼好的人去?我去您屋裡那天,要是擱了別的男人,大爪子早就上來了,摸摸搜搜的。您可倒好,老和尚一個。我板著臉說:露露,這個話題,今後咱們爺倆就甭再提了,影響不太好。你忙,我走了。露露甩了甩手上的水,望望我說:唉,您怎麼就不是我的爹?
又過了幾天,我正躺在屋裡看《浮士德》,忽聽有人輕輕推門。扭頭一看:是小宋!
我喜出望外,跳下床,一把抓住他:你小子,把人嚇死。刑滿釋放了?小宋氣色倒還好,也沒剃光頭,看不出是從「炮局」出來的。他一屁股坐到床上,搖搖頭,長出一口氣:老總,丟人哪!我堂堂小宋,栽到一個女人手裡了。我趕忙給他倒熱水,一面就數落他說:都這種處境了,得寡慾。你看你,是在地鐵上弄的事?小宋眨眨眼問道:什麼地鐵?我說:不是輕微流氓罪嗎?那是公共汽車上?小宋說:胡扯,誰說的?我說:是那老闆哪,說是看守所來的電話。小宋說:流氓罪就一準是摸女人屁股?唉喲,你們是怎麼想的?我是打架,跟人打了一架。你看看,牙都打掉了,打得滿地找牙。我吃了一驚:哦!小宋說:走走走,咱們去肯德基聊。這狗逼地下室,好人也呆得白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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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肯德基坐下,小宋摸出一包「都寶」煙來,猛地想起不對,又收了回去,說:什麼他*媽的和國際接軌,抽煙也不讓,就這麼點樂子也要剝奪。他看看我,尷尬地笑笑,又說,想不到,蹲了回大獄,這闖北京怎麼這麼難啊?我原先就知道北京水深,沒想到,能把爺爺我栽裡頭了。我問:在裡邊還好麼?睡在便池邊上?坐了「飛機」?小宋說:裡面的規矩那是誰也不能破的,新去的肯定睡便池。不過北京這地方還好,不興坐「飛機」。我又不是鄉下來的,跟「老大」套套近乎唄,只睡了三天便池。幸虧不是摸女人屁股進去的,不然要讓人作踐死。我說:到底怎麼回事?小宋憤憤道:你說,人他*媽的怎麼這麼黑?
原來,小宋前一段認識了一個東北女老闆,叫燕舞,在北京搞投資咨詢,其實就是拉皮條的中介,跟老閻的勾當差不多。小宋跟她講好,交了咨詢費,一直包到與投資商談成。燕老闆收了小宋三千元錢,說是看小兄弟難,只收了三折。小宋滿心歡喜地等,那燕老闆卻不見動靜,催了幾回,才找了一兩個不三不四的人跟小宋見了面,「國務院」、「計委」的胡侃了一氣,吃飽了飯抹抹嘴走了,不見了下文。小宋見不是事兒,跟燕老闆說不做了,要把咨詢費拿回來。這東北娘們馬上就冷了臉,說開了粗話,指責小宋不講信義,說拉屎還能往回坐嗎?你那個什麼牛扒城,有人來談就不錯了。小宋說,行行行,就算我贊助你。這錢是我借的,我飯都快吃不上了,還我一半行不行?燕老闆說,沒錢了?北京城沒錢的多了,你賣屁股去呀,又沒人擋著。小宋一股火起,知道遇上了騙子,揪住那婆娘就是一拳,打得她滿臉花,牙也打掉了。裡面房間聞聲就衝出來兩個大漢,三拳兩腳把小宋打倒在地,把牙也打掉了。後來報了警,因為是小宋先動的手,拘留15天。雙方都有傷,醫療費就都免了,經濟糾紛警察不管。說完了這一段歷險,小宋摸摸自己的豁牙:你瞧瞧,還真是以牙還牙。我對他說:你就不懂得忍。你進去那幾天,老閻還真幫你找了兩家,什麼事都給你耽誤完了。小宋說:那我再去找他。我說:我給你寫個條吧,老閻還是個好人。小宋恨聲道:那個娘們,我早晚奸了她!我說:你又來了,匹夫之勇,能做什麼大事?小宋慚愧地撓撓頭,笑道:過去我就知道,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血淋淋的,以為是瞎扯蛋......他又摸了摸豁牙說,這回知道滋味兒了。我說:好好歇幾天吧,東西呢,還住原來那屋?小宋說:換了,老闆開始還不想讓我住,我說,局子都進過了,還怕你不讓我住。今晚我要是睡了馬路,明兒就讓你拄拐回山東,信不信?老闆嚇住了,給我安排了屋。你說他怎麼這麼恨我?我笑出聲來,說:你沒眼力,以後少去逗魯花。小宋怔了怔,一下明白了,驚訝得直翻白眼:你說的當真?魯花?我靠,這年頭......自由解放啦,我靠他媽的。
第二天,我寫了個打油詩,給小宋送去,對他說:你留著,別再楞頭青似的,都三十而立了,再折騰你要死在這北京了。小宋一笑:謝老總!我看看,我看看。
這打油詩是這麼寫的——
新警世通言
說是咨詢,實是蒙錢。
說是借錢,實是不還。
說是項目,實是扎款。
說是交流,實是扯閒。
說是味精,實是鹹鹽。
說是鴨絨,實是爛棉。
說是鹿鞭,實是狗卵。
說是膠水,實是粘痰。
說是精英,實是幫閒。
說是保安,實是民團。
說是淑女,褲帶不嚴。
說是老闆,吃飯沒錢。
勿忘警覺,一步三看。
不見真貨,死不掏錢。
小宋看罷,哈哈大笑,說:老前輩,至理名言,我得好好收藏著。將來牛扒城搞成了,您一定要給我寫傳記。牙,不能白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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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宋把打油詩疊好,揣在了口袋裡,想想又笑,笑完,喟然長歎一聲說:老總啊,我想不明白,是別人都有病呢,還是我自己出了問題?我打小就想做好人。小時候偷了人家一個蘋果,老爹把我屁股都打腫了,就是要我記住一輩子做好人。我不嫖不賭,不坑不騙,我怎麼就成了流氓?你說說,怎麼就該我蹲大獄?我勸慰道,甭想那事兒了,從頭再來吧。小宋說:老總,我知道你心裡比我苦。看得出,你是當過真老總的,八成也花天酒地過。那魯迅說得好啊,有誰從小康家庭走向敗落的,最知道世態的炎涼。你這是忍辱負重啊。我說:先前闊過,沒用。我年輕時還想當將軍呢,哪能想到老了老了,住進這耗子窩,奶酪還被人拿走了。關鍵是,到什麼山,唱什麼歌,天天在那兒狂想不行。小宋若有所悟:說得對,我得冷靜冷靜,今兒就去找老閻。
小宋又風風火火地走了。他那塊西緒福斯的石頭,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上山。望著他的背影,我想,我們幸運的是,前面好像還有塊誘餌,如果連這誘餌都沒有,還靠什麼撐著活下去。我坐在院裡的石凳上,讓太陽把脊背曬得暖暖的,心情也冷靜了下來,開始考慮自己的處境。我最多還能撐上10天,如果10天裡沒有奇跡發生,我應該怎麼辦?是坐以待斃?還是跳下深淵?難道人生的浩浩長河到此就要斷流了?一年前,我還正意氣風發,以為今生沒有戰勝不了的障礙,天下事不過如此。哪想到今天兩袖空空,只有這坐井觀天的份兒。我現在才明白:人,百十斤重,彼此彼此。我能呼風喚雨,靠的是有公司這個平台。下屬們給我開門,給我端茶,看我臉色,是因為我位置高高在上。他們是衝著那位置微笑的,不是衝著我這人微笑的。離開這位置,我還是我,沒變矮一寸,沒變傻一分,可就是一文不值了,成了人家首先考慮可以拋棄的人。我的確是夠冒失的。我的公司,是我的王國,是我一手一腳和老闆創出來的基業。它再有罪惡,也是我的。而老黑的公司,是他的王國,我來到他的地面上,就只有聽憑宰割,恐怕還抵不上他的一個小褓姆。我相信友誼,相信共同創業的手足之情,但老黑不會信這個。友誼是什麼,薄紙一張,利益才是沉甸甸的磚。老黑的大廈是要靠無數的磚才能砌得起來的。
我把自己推上了絕路,所有的方向都有此路不通的標誌。我想明天去那最後一家未給我答覆的雜誌社看看。如果是死刑,就讓它早點到來吧,即使死刑,也比等待死刑的過程要好受得多。
中午吃了飯回來,看見門口又停了一輛轎車。是輛黑色奔馳。我心裡好笑:莫非中產階級如今都開始鍾情這個地下室了?走近一看,是河北車牌,正疑惑間,老黑從裡面鑽出來:嗐呀,哥哥,受苦了。怎麼關了機,找也找不著人?我心裡暗暗驚訝,老閻真把他調動來了?老黑穿著IT業流行的棉質休閒裝,一副中產階級神閒氣定的派頭。我問他;老閻真認識你?老黑說:哥哥,你認識老閻怎麼也不說一聲?老閻那還得了?好了,咱不說他,走,上北京飯店喝咖啡。我才去河北幾天,委屈哥哥你啦。
進了北京飯店一樓坐下,廳堂開闊,有真人在演奏小提琴。老黑說:哥哥投奔我來,是我的光榮。你說說,偏是天有不測風雲,河北老礦出了點兒事。那狗日的賓館經理怎麼那麼處事?我後來罵了他。我聽老黑這樣說,心裡明白,準是老閻搗住了老黑的軟肋。於是就只聽老黑講。老黑面無愧色,繼續侃著:那方莊的房子,交通不方便,容我再找找。不過你住地下室,那是丟我的人,這麼著......他拿出一千元放在桌上說,你拿著,另找個住處,我就不替你跑了。以後啊,每月一千。我聽了還是沒有說話。老黑就哭窮:我這老總,掛個名兒,什麼兩億資產,全是破銅爛鐵,白給都沒人要。帳上沒錢啊,這一千是少了點兒,可眼下困難......我一笑,看看窗外停車場的奔馳說:是啊,困難。老黑的臉就有點紅,急忙轉了話題:老白也他媽的不夠意思,雜誌沒談成就叫你來,你看,撂在這兒了。有心讓你上我那兒去吧,我們那兒員工工資最高才五百,單給你破例也不好。我心裡一驚,脫口而出:二億資產,才五百?老黑說:沒錢啊,哥哥,弄不著錢,那個破礦有什麼用?我就問:你是不是想讓老閻給你弄錢?老黑兩眼立即炯炯放光:你跟老閻什麼交情?可千萬幫弟兄美言美言。我這下完全明白了,一口口地喝著「曼特寧」,想好了應該怎麼辦。於是對老黑說:你也用不著一月給我一千了,我下個月如果還在北京,就是找著事幹了。這一千麼,我拿著,有點兒用。老黑很高興,急忙把錢推過來:瞧哥哥說的,不在北京上哪兒?能撇了兄弟跑了?你先繃一繃,搞到錢咱們上亞運村租房子,跟他娘的劉曉慶住鄰居。我說:劉曉慶?我表妹,那是我姨家孩子。老黑一下怔住了:哥哥,不可能吧?
從北京飯店回來,我拿出五百,到收發室,替小宋交了房錢。另外五百,我還記得露露家的地址,給露露的媽媽寄去了,寄款人我寫了露露的名字。做完了這兩件事,我覺得我和老黑之間,誰也不欠誰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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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天晚上小宋回來得很晚,其間老闆跑下來問了我幾次,怕小宋再出什麼事。我讓他放心,對他說:小宋不傻,能進局子的都不會是傻子,只有第二次再進局子的,才是傻子。果然,到了11點半鐘,小宋回來了,沒回屋子就跑來向我匯報。他疲憊不堪,但臉上洋溢著喜氣。我急著問他:老閻那兒怎麼樣。小宋說:暫時沒什麼機會,但老閻幫我找了份工。我奇怪:你還會去打工?小宋說:打工也好嘛,你早上不是要我學會韜晦?我打這工,也不算離譜,也在餐飲業,說不定還有利於事業。我好奇地問:總不會去端盤子吧?小宋說:也差得不多,門童。我更驚奇了:你當門童?小宋嘻嘻一笑:老了點兒是吧?我說:不是老,我是不能想像——你也能點頭哈腰、摧眉折腰事權貴?小宋說:人要是橫了心,草寇也做得,我一邊開門,一邊就在心裡念叨,你是大爺我是孫子,但是不要哪天讓我做了大爺。心裡也就沒什麼了。我說:在哪兒干,我哪天看看你去。小宋說:鴻基大廈地下一層。老總您可別去,丟人現眼哪。帶個小帽子,像個蛋糕盒子,穿件紅衣服,還帶著金穗子,這不就是小丑嗎?我就笑:像法國將軍了。小宋說:一定要留個影,將來給孩子看,為了給你們搞原始積累,老爸連小丑都幹過。我說:你這就對了,你得學克林頓,能忍胯下之辱。小送說:好歹掙個住店錢。不過我看老闆有點良心發現了,這兩天沒來催房租。我連忙給小宋倒了杯熱水,把話岔過去了。
陽春三月,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轉機。從人心底爆發出來的一股不甘毀滅的力量,漸漸在變得強勁。小宋找了工作,原先的狂熱好像就有了一個靠得住的基石。紅塵滾滾,終究還是埋不住希望之芽。
第二天一早,我穿好西裝,結上領帶,也出征去了。那家唯一沒給我答覆的雜誌社,在張自忠路,一棟兩層的洋樓裡。我疑心這裡就是當年段祺瑞的執政府,小院裡古木參天,房子飽經風雨。走過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,找到編輯部。一踏進門,我就知道,又來錯了地方。滿屋裡的年輕人,都是奇裝異服,髮梢微黃。大家說的都是音樂的專用術語,我連半句也聽不懂。小毛孩子們在忙著看稿,打電話,做平面設計,還有倆人在攝像。沒人注意到我。我在沙發上坐下,抄起一本新出來的雜誌看。原來這個《當代物語》雜誌是一本流行音樂雜誌,版式花臉呼哨,娃娃臉似的。裡面的文章倒還能看讀下來,卻看不懂,無非是「哇塞」、「嘔呀」、「賣糕的」之類。
這時一位年齡稍長的女孩看到了我,從寫字桌後起身施施而來,很客氣地問我:老先生,您找誰?要給孩子買雜誌嗎?這女孩約有二十五六年紀,穿一條樣子怪怪的棉布裙,髮梢也是黃如麥穗。我略欠身,正要回答,那姑娘拿出一張名片,上面寫著:編輯部主任碧柔。我就說:碧柔小姐,我是來求職的。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樣子:您到我們這兒來?我說:是啊,你們上個月不是招副主編嗎?我的資料早寄來了。碧小姐問了我姓名,又施施然跑回去找,終於在廢稿箱子裡找到了。碧小姐拿著資料,過來在沙發上坐下,對我說:是這樣,人我們是要招,但是您這資料收到後......您可別見怪啊,我們都以為是惡作劇。我就說:碧小姐......她趕緊截住我說:就叫我小碧好了。我接著又說:哦,這個,碧姑娘,怎麼會呢?小碧就指了指室內:你看,我們這是個專門面向中學生的流行音樂雜誌,您怕不大合適。您比較瞭解哪些歌手呢?我說:郭蘭英。小碧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眼還大:什麼?郭......我連忙補充說;還有,宋......小碧果斷地揮了一下手:行了行了,老同志,您要正視代溝的存在。這工作,您不合適。我說:不是給中學生辦的嗎?有那麼難嗎?小碧說:我們這也是商品哪,得抓消費者心理啊,這一段有什麼流行趨勢,有哪些熱點人物,出了什麼緋聞,小孩們在追捧誰,得瞭如指掌才行。盲人騎瞎馬,那不得掉溝裡去?我笑笑說:我這瞎馬今天就闖你們這來了。小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說:我是說我們自己。您看看,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記,沒兩下子,誰也鎮不住。所以這副主編,我們老找不著。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類,問道:他們都是......京城名記?這時只聽滿屋子的人好像都在打電話,有人在問:趙本山嗎?這禮拜您有沒有空接受採訪?有人在喊:不行不行,我馬上要去接張惠妹!還有人在下令:那個梁詠祺的腦袋,處理得不行,重新做!我歎了一口氣,對小碧說:我還以為是個語文雜誌呢,物語!行了,沒事兒,從松榆裡趕過來,歇歇就走。小碧眼神裡透出一絲憐憫,給我倒了一杯水,說:不要緊。我在《老年娛樂》認識個人,要不要幫您推薦一下?我無力地擺擺手說:算了,老年人了,就不娛樂了。
小碧見我情緒低落,訕訕的也覺得沒什麼意思,就讓我先坐著,她自去忙她自己的了。
編輯部的屋子古香古色,連窗框都是木頭的。窗外一棵老銀杏樹濃蔭蔽日,新芽翠綠。上午的好陽光穿過葉隙,靜靜地灑在寬大的窗台上。我想起了我中學時代的青青校樹,也是這麼茂盛,這麼滄桑,透著一股長者的安寧。
後人恐怕不知道,命運也曾給過我們這一代人安寧,但它太吝嗇,很快就收走了。我們的青春沒有開花,就凋落在塵土裡了。眼前的這些年輕人恣意妄為,在春風裡盡情抖擻,沒有什麼能干預他們。他們活著,愛著,快樂著,一生都不會有遺憾。而我們,本來是20世紀第一代未經戰亂的幸運兒,卻意想不到地顛沛了一生。我們身體羸弱,卻背負的太重太多,恐怕是永遠也爬不到山頂了。
這時,那兩個攝像的不知什麼時候湊到了我跟前,一個小伙子遞過一張名片來,原來是電視台記者,姓張。記者說:老同志,我們是電視台來拍一個紀實專題的,叫「編輯部的年輕人」,想不到遇見了您。我問:你們是什麼欄目?小張說:《日子》。我笑了:《月子》?小張也笑了:《日子》、《日子》。我就說:日子?不就是那樣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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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記者向攝像使了個眼色,攝像立刻把機器對準了我。我知道,從現在起,我的每句話,都有可能出現在全國人民面前。想到這兒,我便挺了挺腰。張記者說:您甭緊張,我們這是紀實,平時怎麼說話,就怎麼說,可千萬別作報告。他很隨和地坐在我對面,開始提問:您也是下崗的嗎?我稍拔高了一點聲調說:是下崗人員,但下崗並不可怕!小張又問:看您的風度,您過去的職業可能很不錯,下了崗,是不是有失落感?我答:是有失落感,但失落並不可怕!小張擺了一下手說:不行不行,先別拍了,咱們先隨便聊聊。您過去經濟上大概是什麼水平?我反問道:你先說說你們一個月掙多少錢吧?小張說:怎麼也得六七千。我不由一驚:哦,六七千?還有點兒紅包就是八千。一年差不多是十萬,中產階級了,你們還能知道什麼是「日子」?小張略顯出尷尬神態,說:也沒那麼多......您老別問我啊,得我問您。您來到這樣一個刊物求職,是不是覺得不大協調。我點頭說:是不協調。他又問:那麼您在今後的求職中是否應該更理性一些?我答:是啊,你說的對。但是錢包裡的錢越來越少,就顧不上理性了。小張又問:是什麼信念支撐您勇敢地出來求職?我一拍西裝口袋:錢,快沒了。小張說:看來您是遇到了某種困境,您對自己的前景如何估計?我說:有信心,沒把握。小張說:您聽過那首勵志歌嗎?就是「從頭再來」那個。我說:那是你們搞的?小張有點兒興奮地說:是啊,挺鼓勵人的吧?我說:我倒是想從頭再來,可得讓我能夠重新長牙才行,不然這「日子」我有點啃不動了。這時滿屋的記者編輯被我們的對話所吸引,慢慢圍了過來。那攝像早就重新開了機器,一眼不眨地對準了我。小張又問:您覺得您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?我說:是奶酪。眾記者哄堂大笑,小張也憋不住笑。他開玩笑地說:那麼誰動了您的奶酪呢?我說:我不問這個,我就問現在為什麼不發奶酪了。眾人又笑,小張就說:行了,老爺子,您真逗,咱們就到這兒吧。我說:這就行了?什麼時候播?小張說:一個星期吧。我起身與他握手,又衝著碧柔打了個招呼:我歇好了,走了。這時,人群中走出一個中年人,墩墩實實的,腰裡繫了條鱷魚皮帶,剛才並沒有見到過他。他伸出手來和我握了握,說:老同志,您可別灰心,得挺住。幾個年輕記者也隨聲附和。小碧說:這是我們老闆、總編輯。我向那總編說:是啊,我知道。生活的意義在於挺住。但是不給奶酪,我怎麼挺得住?
編輯部的門在我身後關上了。我知道,北京的最後一道門,也同時在我身後關上了。我已經走到了懸崖邊上。
回來的時候,路過國貿中心,我下了車。走進去,坐電梯直上頂層,找到了通向天台的門。一個穿工作服的清潔工正在打掃樓層。我問她:門你能開嗎?我身上的藏藍色西裝與大廈工作人員的制服幾乎一樣,清潔工把我當成了物業的頭頭,她謙卑地點點頭說:能打開。我說:你打開,我上去看一下。等會兒下來我自己鎖上,你忙你的去吧。清潔工連忙遵命,打開了門。我拾級而上,走到了天台上。
這雖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廈,但也是最高的建築之一。上面,勁風撲面而來。我繞過水塔,走到護牆邊上。北京的九城風煙一下子盡收眼底。四月,綠滿城廓,西山蒼翠,一副「齊魯青未了」的樣子。我此刻,彷彿是被惡魔梅斐斯特帶到了這裡。腳下,市聲喧騰,眾生如蟻。一個念頭在我胸中湧動:陽光這麼好,世界是如此明朗,那些地下的眼淚與痛苦其實是微不足道的。人的一生,不應該有其他的意義,他只有一個目的,應該用盡所有的力氣向上爬,哪怕是把靈魂抵押給惡魔。兩個月來,我的行動證明了我的愚蠢。事實是,靈魂一旦交出,就永無贖回的可能。我既不能救贖自己,也不能拯救他人,我只是白白地跳進了深淵。到現在,長河已經斷流了,路也走到了盡頭,我什麼時候才能重回這樣的高處,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?往事已經離我很遠了,包圍我的只有譏笑和憐憫。人們不會相信,有人會拋棄別墅轎車,僅僅為了一個抽像的信念。人們也不會相信,這世界上有不把錢當一回事的人,不相信有人會忍受不了別人比自己更痛苦。我把錢給了小宋和露露,他們將來知道也罷,不知道也罷,都無關緊要。我只不過在做最後的愚蠢的救贖:用自己渺小的行動來維護人類的榮譽。他們兩人需要的很多,我只能給這麼一點。這一點,只是讓我、也讓他們不至於對人這種物種喪失最後的信心。太陽高懸,高空的風鼓動著我的衣服,領帶被吹的劈啪作響。我佇立在牆邊,不想動,真想像浮士德那樣大喊一聲:讓一切都停下來吧!
39
我看著腳下的這個城市。12年前在北京,曾有機緣在民族宮附近的一個高層住宅上眺望過全城,那時的北京樹木還很多,田疇一樣連在一起。現在,無數的白色建築拔地而起。割碎了綠色,這些樓廈,百年以後再來看,又有多少是值得保留的呢?人們在努力,但是這種努力是讓世界更美好,還是使世界變得醜陋?同樣的道理,一個孩子,在他從幼年而青年、青年而壯年的過程中,他的心靈是越變越美好,還是越變越卑劣?如果是後者,那人為什麼還要成長?人,為什麼不能赤誠相見?為什麼不能把友善作為至上的目標?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看到一些人正在毀滅、一些人遠比我們痛苦,我們才能獲得幸福感?
在國貿頂層的天台上,有無數的問號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,叩著我的胸膛。我想起了剛才那個主編的話,他讓我要挺住。我當然知道:挺住,是一種姿態。可是,我拿什麼來挺住?挺住了,又有什麼意義?
走下天台的時候,我混沌的心胸好像像漸漸澄清了。我知道了我的結局,知道了會是怎樣一個歸宿。一個人的血肉之軀,在一個像這個城市一樣的龐然大物面前,是無法挺住的。硬要挺住的話,就只有粉身碎骨!
晚上,我終於把一本厚厚的《浮士德》看完。我摩挲了一會兒它光潔堅硬的封面,把它放到了擱架上。這本書,伴我度過了我人生中的最低谷時期,像一個忠實的朋友那樣。我告別了它。今生今世,我不可能再有勇氣讀它了。這一段地下室的歲月,我終將會把它深深掩埋。我不會讓它徹骨的寒冷有一絲一毫從心裡滲出來。這個地下室,它可能會繼續存在一個世紀,我也知道它的存在。但,就讓它深埋在厚土層之下吧,我永遠永遠不想把它重新挖開。
夜深了,聽見隔壁的門響。是兩個唐山小伙回來了。拖沓疲憊的腳步聲,無力的說話聲,使走廊更顯得寂寞。
過了一會兒,忽然聽見隔壁發出了淒厲的呼叫聲。我跳下床,衝出門去。其他屋子的人也被驚動了,走廊上開門聲響成一片。是唐山小伙出事了。
推開他們的房門,我看見,那個小的癱倒在地上,臉色蒼白如紙。大的那個跪在地上,緊緊抓住他的肩膀,用變了調的聲音在喚他:兄弟,你怎麼啦?你可不能這樣,你醒醒,醒醒啊。我衝進去,問大的:怎麼了?大的哭著說:不知道啊,一下就不行了,眼看著往地下出溜。我蹲下去,摸了摸他的額頭,試了試呼吸,對來看熱鬧的人說:來,搭把手,送醫院。小宋從人叢中擠出來說:對門就是醫院,把他背過去。大的跪在地上沒動,遲疑著說:醫院?我們......小宋忽然火了:嗐呀,磨蹭什麼?讓他死在這兒啊?大的點點頭,抹了一把鼻涕,站了起來。人群讓開了一條路。人們七手八腳把小的扶起來,讓小宋背上。那小的,兩隻手臂像沒有生命的東西無力地垂下。
急診室裡,醫生不慌不忙,讓人們把小的放到處置床上,然後把我們都趕到走廊裡等。大的一直在哀哭,蜷縮在長椅上,頭深深埋在膝蓋間。一會兒,老闆、魯花和露露也趕來了。老闆直搓手:埋怨著大的:怎麼整的,就知道拚命!露露橫了老闆一眼:你就少說兩句吧,人家喜歡拚命啊?醫院走廊裡,迴響著那大的壓抑的哀聲。人們或坐或站,心頭像壓了土。偶爾有護士走進走出,面無表情,所有的目光就一直跟著她移動。小宋守在門邊,一有人進出就湊著門縫張望。我一陣暈眩,產生了幻覺,耳邊清晰地響起了旅館走廊裡的滴水聲。我知道,這是生命流逝的聲音,像鮮血,一滴一滴在滴。
一會兒,醫生出來了,揭下口罩問:誰是那小伙的家屬?我站起來說:我們是他的同事。他怎麼樣?醫生說:問題還不大,嚴重營養不良,正輸液呢。她晃著一張單子說:觀察一晚上再說,去交款吧。大的遲疑著接過單子,看了看,又茫然地望著醫生。醫生催促說:去呀。我拿過單子,抽了一口氣:小搶救!費用若干。小宋搶過單子看看,與我面面相覷。我說:能不能緩交一下。醫生說:這才多少錢哪?治病不能吝惜錢!小宋說:我們拿不出這些錢。醫生說:看你們也不像公費的樣子,要是公費就是中搶救了。去吧,先借點墊著。穿的油光水滑的,沒錢!說完,進屋去了。
大的哀聲說道:老總,怎麼辦,怎麼辦哪?我茫然無措,甚至沒聽清他是在問我。老闆只是在一旁歎氣。小宋又敲敲門,醫生探頭出來。小宋一擼胳膊說:大夫,我賣血行不行?醫生有些生氣了:開什麼玩笑,我們又不是血站!這時,露露擠上前來說:得了得了,你們這些男人,賣什麼血?咋不窩囊死?她低頭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大票,一把甩到了醫生懷裡:去交吧,這是老娘賣*的錢!拿去,夠不夠?
露露的聲音很尖銳,很高亢,劃破了醫院走廊裡的沉悶。人們全都沉默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和小宋相約來到病房,小的已經甦醒,大的坐在床邊打盹兒。
聽見我們來,大的一激靈,醒了。站起來說:兩位大哥,昨晚......他說不下去了。我說:你別急,讓你這兄弟好好休養。你們還得工作呀。大的說:我想,一兩天我們就一塊兒回去了。小的聽到了,就掙扎著說:哥,咱不能回去。大的搖搖頭,說:聽哥的,咱回吧,回吧!兄弟,這地方......他眼睛一閉,咬住嘴,兩行清淚滴了下來。
40
唐山兄弟倆的黯然離去,令所有的人感傷。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重創。外面的草木生機勃發,裡面的人臉卻是暗黃的。老闆無聊地在櫃檯上擺著撲克算卦,一面念叨著:流年不利,流年不利啊。他給魯花買了個監視器似的小彩電,魯花就不再看《讀者》雜誌了,整天守著彩電,磕著瓜子,邊看邊笑,有了一種少婦的風韻。
某日下午,我正坐在院子裡出神,魯花跑出來,向我招著手:快來看電視,我看見你啦!原來是《日子》欄目的那個片子播出了。魯花、老闆和我,屏息斂氣地看完了節目。片名叫做《苦尋》。記者在編片子時,特別用了一段蒼涼的音樂。攝像也很有意思,拍了些我獨自站在窗前凝視銀杏樹的鏡頭。最後,當我走出編輯部的大門時,竟是一個踉蹌老人的背影,有那如訴的小提琴聲送我走遠。片子完了,老闆長出了一口氣,對我說:想不到你也是個受苦人哪!魯花就問:你的那些開車的朋友呢,沒一個來幫你?我說:我不需要他們了。魯花高興地問:那你找著工作啦?我說:不是,我要走了。魯花和老闆都疑惑地看著我,沒再追問了。
晚上,露露來敲我的門,開門後,她從身後拿出一個包來。我請她坐,她笑笑說:我可不敢坐了,影響不好。我給您拿了點兒東西,你可別嫌棄。她從包裡掏出半瓶洋酒,放到擱架上,說:喝剩的酒,一千多塊呢,您沒事喝兩口,別得上風濕病。她又把包裡的東西一古腦倒在床上,是各種各樣的名牌煙,有半盒的,有整盒的。露露說:我給您攢的,看您平時抽的那煙,連民工都不如,別把肺給抽壞了。我摹地想起我給唐山小伙子帶蛋糕的事,眼圈兒就一熱。露露說:聽魯花說,您上電視了。上電視了,就快熬出頭了吧?我此刻心裡好像有很多話,卻說不出,只說:快了,快了!露露看看我,就問:老師,您咋啦。我艱難地嚥了咽,拍拍她的肩膀說:孩子,我無所謂了,你們才應該早點兒走出去。露露燦然一笑,說:等我爹的眼睛治好了,就快熬出頭了。
那夜,我失眠了,眼前怎麼也抹不去露露說「就快熬出頭了」時,臉上的那種滿懷憧憬的神情。
我清醒地知道,我的「那一天」的確馬上就要到了。我的房錢就要到期了,我的飯錢也已所剩無幾。絞索拉緊的日子近在咫尺。在一個龐大的怪物面前,我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,完全喪失了主體的資格。在這個高度商業化的大都市裡,我的資產,除了隨身用品和衣物之外,馬上就要降為「0」。我不知有多少人有過我這樣的窘迫。這是無邊無涯的、要吞噬掉我所有過去、現在和未來的巨大深淵。過去,任何壓力都沒能使我從心底裡放棄過我的信念,但是今天,這個龐然大物卻強迫我自己來埋葬自己的理想。
4月17日上午,在兩個小時內,我打出一個電話,接到一個電話。這兩個電話預示著我的命運馬上就要發生轉折了。
我給海南公司的老闆打了一個電話,一分鐘內,我們兩個都沒有說什麼。後來他說:怎麼樣?不行就回來吧。你的辦公室,你的房子都沒人動。能回來的話就早點回來,你不在,辦公室都亂了套。回來先打個電話,我把路費給你匯去。以後......唉,見了面再說吧。
兩小時後,我接到《當代物語》主編的一個電話,他說:我們編輯部全體成員都看了《日子》,小年輕的記者,還有我,都特別敬佩您。我決定聘用您,起薪低一點兒,試用三個月,將來再提。您看......我沒有馬上答話。主編又說:您可別誤會,我這不是施捨,我是太同情您啦,真不容易!我心裡說,不是施捨,是同情,確實是同情啊。我想了想說:多謝,我明天這時候答覆您可以嗎?主編很高興:好,我等您的信兒,相信您能幹好。
我分別通知了小宋和露露,晚上我在我的房間裡請他們吃飯。我去了內蒙餐廳,賒了幾個菜,把報紙鋪到地上,拿出露露帶回的洋酒。晚上兩人如約而來,大家席地而坐。兩人照例先是互相譏諷一番。我說:今天你們倆停止內戰,我就要走了,請你們來聊聊。兩人一驚,繼之又大喜。小宋說:回海南去當老總?露露說:不是吧?是不是電視台要您?我說:明天才能定下來。不說這個,咱們喝酒,再想和你們聊怕不容易了,想想心裡難過。小宋說:難過什麼?出去一個算一個,我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。露露斟好了酒,三個人端起了杯。露露看看我,眼裡隱約就有閃閃淚光:老師,你看這酒,紅得,這是血呀,今兒咱們就自己喝自己的血了!小宋對我說:老總要走了,說點什麼吧?我看看兩人,心裡一陣難過,想調劑一下氣氛,就說:我......我走後,你們兩個要搞好團結。露露忽然放下了酒,望著我說:老師,您真的要走了麼?我點點頭。露露低下頭去,強忍了忍。小宋覺出不對,忙打哈哈說:今天是大喜的日子,老總要高昇。將來我的牛扒城搞起來,我去海南接你來視察。露露抬起頭來,已是淚流滿面,她端著酒,顫顫地說:老師,不管您到哪兒,可別......可別忘了露露啊!說罷一飲而盡,然後,撲到我的肩上放聲痛哭。小宋霎時也紅了眼圈兒,自顧揉著眼睛。
待露露情緒平靜下來後,小宋說:百年修得同船渡,咱們這就是百年的緣分。老總,你要是去海南,我就送你去機場,你要是去電視台,我就送你到電視台大門口。咱們朋友一場,將來還是朋友。我說:將來的事,說不準,有共患難的朋友,難有共富貴的朋友。小宋說:這怎麼可能?我富貴了,一准接你回北京來。露露說:老師,差不多您就甭干了,去女兒那兒養老,多好啊!我長歎一聲,對露露說:孩子,會唱《杜十娘》嗎?露露說:會呀。我說:我最喜歡聽《杜十娘》了,老師要走了,你給我唱一個吧。露露乖巧地答應了一聲,唱了起來。
「如果你怕冷就對十娘講,十娘我給你縫衣裳......」
此時此刻,小屋裡彷彿已是春意融融。露露的歌聲婉轉輕揚,直入心脾。《杜十娘》那凡俗的親切的民間小調,在走廊上迴盪,在廣大無邊的春夜裡悠悠迴盪......
41
[尾聲]
離別的那一天到了。在實際生活中,告別地下室並沒有預想中的悲劇效果,我背起行囊,重新出發。地下室像一個村莊默默地注視著她的兒子遠去。兩個月來,我緣何而來,我找到了什麼,我又將欲何往?一切都不是那麼明晰。但經歷了寒冬與黑暗的洗禮,我畢竟有所獲。我知道了:我的跋涉,是不可能有終點的。被梅菲斯特引導的浮士德、被彼特麗斯引導的但丁,被塞壬的歌聲所魅惑的尤利西斯,被八十一難所阻隔的唐三藏,都比我有福氣。他們到達過夢寐以求的境界,回到了久別的家鄉。磨難之於他們,是有止境的。到達終點的那一刻,是他們生命中鮮花怒放的頂點。這一切,我都不會有。小學時候,我看過一部波蘭的黑白電影。講的是一艘失去家園的潛艇,一群遠離故土的水兵。他們在南美洲的沿海漂浮。敵國的巨大威脅,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他們。除了一小時的補給之外,他們匆匆而來,倉惶而去。海洋是無邊的,他們回不了家。我沒有想到,這寓言似的影片,竟成了我一生命運的寫照。永遠是漂泊,永遠是無家可歸。
我執著地出發,卻在複雜的路徑分岔處迷失了方向。
一段經歷就這樣結束了。它好像沒有完。的確是沒有完。其實人類這個物種,從他有智慧起,就是一場迷茫中的流浪。結局和開始一樣,垂老與初生一樣。我們一路上好像找到很多,結果還是一無所獲。地下室的生涯苦澀而沉重,走出地下室的人,並不意味著他就會獲得補償。伸展在面前的,仍是塵土飛揚的路。他還要走,還要等待,還要張望,直至他徹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為止。天生我們,就是要這樣來對待我們,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。
這樣的結局,有的讀者會認為太平淡,太不能滿足期待。有這樣想法的人,我猜測還很年輕。你們相信人生前程上肯定會有燦爛的鬱金香,假以時日,你們會摘到它。我卻是走了半生的人了,我不再會有這樣的期待。在我年輕時下鄉的地方,田野裡有一種淡色的野花,藍的,像鄉間孩子的眼睛。他們樸素、卑微,永遠不會被任何人摘去做飾物。年復一年地,它們開了又謝。你們也許會問:這樣的花為什麼要開呢?有一個真諦就在這裡:大多數的生命,就是這樣卑微,就這樣平淡無奇。它們卻永遠要生,永遠要長,永遠與波瀾壯闊絲毫無緣。
地下室裡,是小宋、露露、魯花與唐山兄弟在暗夜裡給了我溫暖。他們在生,他們在長,也許一生都在處在都市的最邊緣。可是他們卻把那麼一點點可憐的熱量分了一點給我。這不就是我的收穫嗎?這不就是路途上最燦爛的鬱金香嗎?繁華總會褪盡,當我們瞑目的時候,照耀我們的,只能是這微弱而溫馨的人性之光。請相信我的這個斷言,總有一天,所有的讀者都會感受到這一點。
臨走之前,我把地下室裡用得著的物品盡量都送給了小宋。他還要繼續煎熬,他比我更需要熱量。在去北郊的路上,他不知還要跑多少趟。小宋很感激我,也許這會構成他爭取成功的一個道義壓力。我不想這樣。我提醒他,不要渴求得太多,路還長,總有一處會是堅實的土壤。小宋幫我提著行李,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。今後的夜裡,當他疲憊地從餐廳下班回來後,誰還能來傾聽他的宏偉設想?他的喜,他的悲,又能找到誰來分享。牛扒城,是幻影,也是綠洲,小宋此刻唯一的財富,只有希望。
露露平靜地目送我遠去,沒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傷,也沒有戲謔之語,她就像小時候倚在村頭的土牆邊,送兄長去遠方打工。她的那種平靜,使我感受到她內心那種深深的依戀。我明白,遠離父兄的女孩,永遠渴望有一面墩厚的、能擋住風雨的牆。她雖然學會了玩世不恭,她雖然凜然不可侵犯,但心裡面還是永遠有最柔弱的一塊。她平靜地朝我揮著手,微笑著。她的身後是一棵翠綠得透明的銀杏。誰能說她不美麗呢?誰能認為她不高貴呢?她的胸脯豐滿堅實,這樣的胸膛是將要哺育兒女的胸膛,是母親的胸膛,神聖而不可褻玩。我把《浮士德》送給了她,請她將來交給孩子讀。這個由我命名的未來的孩子,我祝福他,永遠永遠,不要在暗夜裡走路。
老闆袖著手,看著我遠去,一個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。他的王國裡,還會繼續上演各種各樣的悲喜劇。也許在很多年以後,他也忘不了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,住過這店,本本份份地交清了水電房錢。他會對自己的兒孫念叨起,這人,到底是幹什麼來了呢?
魯花緊挨在他身邊,今天穿的是一件鄉村風格的花衣服。她內心妥貼滿足。一個經她手登記的住客走了,還會有千千萬萬的人來了又走,可是這個人略有不同。他曾經送給她一些雜誌。曾經在冬季溫暖的收發室和她漫無邊際地聊過天。她不知道,這個人曾經很希望她的人生道路會和實際上的有所不同。
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現。他們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裡。我似乎覺得他們還在奔跑,大清早就出去了。他們無暇來送我。他們實際上是倒下了,默默無聞地,沒有任何英雄感。他們矮小瘦弱,其貌不揚,這樣的人過去從我身邊擦肩而過,我是不會注意到的。但是今後,我知道了,那每一個在大街上奔波的、衣衫不整的人,都有他們美好的夢,都有無異於所有人的喜怒哀樂。他們在塵土後面隱去了。但他們不會消失。卑微的花永遠在田野中開著,枯死或者甦生。
別了,松榆裡地下室。別了,地下的漫無盡頭的日子。一個很少為人所知的族群,地老鼠一樣的在這裡生息著。他們有痛苦,也有歡樂。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,是母親哺育出來的孩子。也許他們可以不再這樣生活,也許他們總會像我一樣告別這裡。但是,曾經的日子,就像隱蔽的樹根,將令人刺痛地永遠紮在他們和我的肌體裡了。
車漸行漸遠,忽然露露摘下了紗巾,揮著,揮著......紅紗巾在春日的陽光下,是一面旗幟在飄......
司機問我:到哪裡去?是啊,我到哪裡去呢?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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